6月17日,我在香港中文大學作了關于《后現代經濟》一書的演講。下來后,香港的邱林川博士說:以前一直在網上看你的文章,直到聽了講解,才明白那些文章說的是什么。
驚訝之余發現,以前自認為我關于互聯網的各種評論說的很明白,但事實上,如果不將總的前提假設和思路溝通清楚,即使對于學者來說,許多地方也是難以理解的。
《后現代經濟》是我的新著,即將由中信出版社出版。它反映了我互聯網評論背后的總的經濟理論思考。在演講一開始,我介紹了寫這本書的動因:互聯網十年觀察下來,發現有許多現象傳統經濟學解釋不了,僅僅靠現象總結和經驗歸納,難與傳統經濟學家溝通。
問題出在哪里?不是出在體系的保護帶上,而是出在范式的分歧上。
后現代經濟學是一場強暴,還是一場審判?
我認為,互聯網是體變。體變,是指在現代化的范式上,發生了質變。典型的工業化經濟與互聯網經濟,分屬現代性與后現代性兩種具有本質區別的范式。如果不把對于互聯網的解釋的總前提說明白,后面的推論是難以形成共識的。
互聯網的體變之處,經過高度概括簡化,可以歸結為兩點:一是分布式,二是互聯性。這兩個基本點,對應到經濟上,就是多元化和自組織。它是后現代性取向的。傳統經濟學從根子上,不能容納多元化和自組織,它是現代性取向的,現代性的根本價值取向是一元化和決定論(形之于經濟人理性概念)。我們可以近似地把這種分歧,理解為人文主義與科學主義之爭。
美國經濟學家埃納斯圖·斯奎帕尼提2000年在《經濟學中的后現代危機與反現代主義革命》中明確地界定了經濟學中的現代主義和后現代主義的區別,“一言以蔽之,現代主義即是‘決定論’和‘唯實論’”。
經濟學中的后現代范式,集中在四個方面:一是無人本主義本體論,強調心物一元,隱含了“關系”(如互聯、交互)的有機性;二是對唯實論的價值論的否棄,轉向多元化、個性化的方向;三是解釋社會關系結構時不訴求一般均衡理論,而是分析價值集合(阿瑪蒂亞·森稱之為“能力集”);四是把歷史解釋成一種目標開放的過程,強調歷史的非決定論性質。
簡單地說,決定論vs.自組織,唯實論vs.多元化,這就是現代性經濟與后現代經濟的根本分歧處。前者反映了啟蒙運動的現代性主張;后者反映了第三次浪潮的后現代性主張。經濟學的后現代化就是在這一實踐背景和理論背景下展開的。
《經濟學家茶座》座談會得出一個結論,“經濟學是現在惟一未被后現代強暴的學科”。然而,正如楊玉成在《后現代主義和經濟學方法論》中指出的:“現代主義和后現代主義是20世紀重要的文化現象,如果我們想要把經濟學置于廣闊的理智背景中,就必須認真考慮這個文化現象”。李永剛在《后現代主義境域與經濟學研究最新變革》中也指出:“現代理性與科學二百多年來所經營建構的事業,也無可避免地面臨一種新的歷史性檢視。作為現代科學理性家族成員之一的經濟學,又怎么可能繼續自閉獨行(autistic),逃避后現代主義這位新歷史判官的質難?”
后現代經濟學的公理體系:個性是經濟的
說“經濟學是現在惟一未被后現代強暴的學科”顯然不符合實際,但經濟學是唯一沒有形成系統的后現代學科體系的學問倒是確實的。其實,后現代主義理論中,并不缺乏經濟學思想,巴塔耶寫過《普遍經濟學》、利奧塔寫過《力比多經濟學》、布爾迪厄建立過“實踐經濟學”。經濟學理論中,也不缺乏后現代思想,卡尼曼和阿瑪蒂亞·森,都是獲得諾貝爾獎的學者。但問題是,后現代經濟學還處在專題性表述的階段,缺乏統一的理論框架。特別是后現代學者自說自話,難以溝通。
我在演講時,提出了一個簡單的數學模型,作為轉換后現代經濟學與現代性經濟學話語體系的橋梁。數學的一個好處是,可以把后現代學者五花八門、稀奇古怪的自創術語,變成一種標準的表述,同相對嚴謹的現代性經濟學進行語言溝通、對話。這個數學模型源自阿瑪蒂亞·森的能力模型和德勒茲的褶子模型。在我看來,二者是等價的。可以在公理一級顯示后現代思想與現代性思想的差異所在。
阿瑪蒂亞-森的能力模型,在形式上與新古典最優化模型很相近:代表供給的生產可能性邊界,與代表需求的無差異曲線,通過分離定理,切于最優點×。森從價值多元化角度,進行了后現代的解釋:將生產可能性邊界內的區間,稱為能力集。能力集與最優點的關系,好比數列集合與導數極值的關系。結合卡尼曼的名著《回到邊沁》看,數列集合相當于價值區間,最優點相當于效用區間(導數集合,在特例下是一點)。卡尼曼主張從馬歇爾的效用,回到邊沁的價值。相當于阿瑪蒂亞·森主張從理性效用,回到多元化的價值(他稱為能力)。
這樣一來,后現代經濟學的問題域,與現代性經濟學的問題域,就清清楚楚顯示和區別開了:對現代性經濟學來說,只有最優值最符合理性。因此現代性經濟學的旨趣,全在求解最優值上。對后現代經濟學來說,只有離散集合最符合個性。因此后現代經濟學的旨趣,全在求解集合的離散性上。
這種區別,也可以通過一個命題來驗證。對現代性經濟學來說,效率是經濟的,個性是不經濟的;對后現代經濟學來說,個性是經濟的,效率是不經濟的。前者對應的現實是,大規模制造是經濟的,定制是不經濟的;后者對應的現實是,個性化是經濟的(如創意經濟創造高附加值),大規模制造是不經濟的(如中國制造缺乏利潤)。更準確地說是個性及個性間的聯合是經濟的。這樣就把互聯網的兩個方面——節點和互聯——都概括了。也可說是自由人的自由聯合。
在《后現代經濟學》中,我分別從價值論、交換論、組織論、資本論、制度論和福利論等幾個角度,一一說明后現代經濟學是如何在離散空間一一解構最優值這個“宏大敘事”,并建構分布式的聯合的。限于篇幅,不再一一介紹。
總的來說,后現代經濟的問題,是離散價值空間求解問題,它反對同質化的最優。認為離散集合中每個“節點”,都可能是“最優”——相對于具體個性化情況的優化。它把現代性經濟學統一的前提假設,解構為一個一個語境網絡。從網絡的上下文關系中,捕捉每個節點的具體意義。由此實現了對多元化、自組織的把握,進而獲得對互聯網現實的根本上的解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