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獨秀編輯《新青年》時,魯迅便已成為它的熱心讀者。他們自此相識相交,共同擔當思想啟蒙的重任,成為那一代進步青年的精神領袖。他們之間雖不算莫逆之交,卻也是交往頗多,相互間既是心儀神往,又多有誤解批評。細究陳獨秀一生,乃民國狂士,所嘲諷者多矣,什么康有為、梁啟超、章太炎等,均成為其詈罵的對象,唯獨對于魯迅,才是心中折服。魯迅逝世后,他又是最早提出,真實的魯迅是人不是神。
《新青年》同仁
1915年9月,陳獨秀創辦《青年雜志》,次年9月改名《新青年》。1917年1月,陳獨秀應北京大學校長蔡元培的聘請,就任文科學長,《新青年》也由上海遷來北京。次年3月,《新青年》改為北大文科的刊物,魯迅也應邀參加《新青年》編委會,成為這個群體的成員之一,并由此而結識陳獨秀、李大釗和胡適等。《新青年》集聚起一批文化精英,宣揚民主與科學的思想,給北大吹來一股自由、清新的風,改變著舊北大老氣橫秋、腐敗不堪的面貌,自然招來守舊勢力的嫉恨和排斥。魯迅極為關心《新青年》的生存命運,他在致好友許壽裳的信中說:“《新青年》以不能廣行,書肆擬中止;獨秀輩與之交涉,已允續刊。”可見其殷殷關切的心情。
《新青年》自創刊以來,發表了許多開創新風的藝術作品,曾使國人有耳目一新的感覺,然而,卻沒有上乘之作。真正能創作出使民眾振聾發聵、久傳不衰的經典作品的,是魯迅,而這要歸功于陳獨秀。
魯迅原在教育部供事,目睹現實政治的黑暗昏昧,親歷官場衙門的狗茍蠅營,已是失望至極。于是,他在公暇之際唯有抄寫古碑,打發無聊的時光,用魯迅的話說,那時“客中少有人來,古碑中也遇不到什么問題與主義,而我的生命卻居然暗暗的消失了,這也就是我唯一的愿望”。陳獨秀讀過魯迅的文章,當他在北大編輯《新青年》時,便有意結識魯迅。他知道北大教授錢玄同是魯迅的朋友,便讓錢玄同拜訪魯迅,希望魯迅也能為《新青年》做些事情。錢玄同來到魯迅的補樹書屋,不經意地翻閱著魯迅抄寫的碑文,希望老友盡快從抄古碑、讀佛經的自我麻醉中解脫出來,換一種狀態,投入新的生活。他告訴魯迅,陳獨秀和他正在編輯的《新青年》,需要朋友的支持,如果魯迅能做點文章,那將是一件功德無量的事情。魯迅受到啟發和鼓舞,這才走出補樹書屋,決意拿起筆投入戰斗。
實在五體投地的佩服
1920年8月7日,魯迅將創作的小說《風波》寄給陳獨秀,很快便在《新青年》上發表。陳獨秀致信周作人說:“兩先生高興再做一篇在二號報上發表,不用說更是好極了。”他贊嘆和夸獎魯迅的小說,在致周作人的信中說:“魯迅兄做的小說,我實在五體投地的佩服。”還說:“豫才兄的小說,實在有集攏來重印的價值,請你問他,倘以為然,可就《新潮》、《新青年》剪下,自加訂正,寄來付印。”1923年9月,魯迅采納陳獨秀的建議,把他的十幾篇作品編成集子,題名為《吶喊》。直至魯迅逝世前,盡管他們之間已成割席,互有不快,陳獨秀依然推崇魯迅的文學創作。他對友人說:魯迅是中國現代作家中首屈一指的人物。他的短篇小說,無論在內容、形式、結構、表達各方面,都算上乘,比其他作家要深刻得多,因而也沉重得多。他還說:我對魯迅是相當欽佩的,我認他為畏友,他的文字之鋒利、深刻,我自愧不及的。人們說他的短文似匕首,我說他的文章勝大刀。他的晚年放棄文學,從事政論,不能說不是一個損失,我是期待他有偉大作品問世的,我希望我這個期待不會落空。

而魯迅在與陳獨秀的交往中,對其坦誠的個性則有著尤為深刻的記憶,他說:
“《新青年》每出一期,就開一次編輯會,商定下一期的稿件,其時最惹我注意的是陳獨秀和胡適之。假如將韜略比作一間倉庫,獨秀先生的外面是豎一面大旗,大書道:‘內皆武器,來者小心!’但那門卻開著,里面有幾支槍,幾把刀,一目了然,用不著提防。適之先生的是緊緊的關著門,門上粘一條小紙條道:‘內無武器,請勿疑慮。’這自然可以是真的,但有些人——至少是我這樣的人——有時總不免要側著頭想一想。半農卻是令人不覺其有‘武庫’的一個人,所以我佩服陳胡,卻親近半農。”
1927年1月,魯迅應中山大學的邀請,來到廣州。此時廣州已成為革命的后方,中山大學也有“革命搖籃”之稱。中共廣東區委書記陳延年極為重視魯迅的到來,他召來共產黨員、中山大學學生徐文雅、畢磊等,指示一定要做好接待魯迅的工作。魯迅到中山大學后,得到共產黨員的關心和幫助,他十分感激。一天,魯迅問徐文雅:“你們的負責人是不是陳獨秀的大兒子陳延年?延年我是知道的,我見過他,也認識他,他很有出息。他是我的老仁侄。”陳延年也同他的父親一樣,十分佩服魯迅的人品和文章,并以“父執”相待。這年春,陳延年離開廣州前,特意提醒中山大學的共產黨員,要繼續做好魯迅的工作,當有人提出魯迅是否會變化時,陳延年十分肯定地說:“越到環境不好的時候,他就越能站到我們這邊來,魯迅先生就是這樣的人。”
真實的魯迅是人不是神
1932年10月,陳獨秀又一次在上海被捕,全國各界人士為之關注,蔡元培、楊杏佛、柳亞子、林語堂等發起營救。魯迅對此也投入了關注之情。11月27日,魯迅在北京師范大學講演時,有人問:“先生對陳獨秀怎么看?國民黨為什么要逮捕他?”魯迅明確回答:“陳獨秀早離開了革命陣線。國民黨逮捕他,并不是殺害他,而是要利用他組織一個合法的黨,跟共產黨進行斗爭。”次年,魯迅在回答美國作家斯諾的提問時,還將陳獨秀列為當代中國最優秀的散文作家。可見,魯迅對陳獨秀在中國新文學史上的作用,還是持公允和客觀的態度的。
1936年春,中國左翼作家聯盟解散后,提出“國防文學”的口號。魯迅從維護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立場出發,認為這個口號有“不明了性”的缺陷。為此,他提出“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學”的口號。于是,魯迅立刻受到眾多的“左派”青年的圍攻,上海黨的一些領導人容不得魯迅的不同意見,動輒以“托派”、“內奸”等大帽子壓抑、恫嚇。魯迅對此十分氣憤,批評他們是“宗派主義和行幫情形”,并對“輕易誣別人為‘內奸’,為‘反革命’,為‘托派’,以至為‘內奸’”的作風表示抗議。
“托派”臨委書記陳其昌誤會了魯迅的意見,以為魯迅也和自己在同一戰線上。6月3日,他以陳仲山的名義給魯迅去信,對中國共產黨進行攻擊,而對魯迅進行拉攏。重病中的魯迅閱讀此信后,立即口述復信說:“那切切實實,足踏在地上,為著現在中國人的生存而流血奮斗者,我得引為同志,是自以為光榮的。”

陳獨秀在獄中聞知此事后,大為不滿,他認為陳其昌拉攏魯迅是不切實際的幻想,并批評說:“魯迅之于共產黨,無異于吳稚暉之于國民黨,受捧之余,感恩圖報,決不能再有什么不計利害的是非心了。”當然,盡管他們之間有著深刻的政治分歧,陳獨秀還是堅持認為,魯迅作為“《新青年》作者之一人”,他的作品“在《新青年》中特別有價值”。魯迅逝世后,陳獨秀在《宇宙風》發表《我對于魯迅之認識》,文章說:
魯迅先生的短篇幽默文章,在中國有空前的天才,思想也是前進的。民國十六七年,他還沒有接近政黨以前,黨中一班無知妄人,把他罵得一文不值,那時我曾為他打抱不平。后來他接近了政黨,同是那一班無知妄人,忽然把他抬到三十三天以上,仿佛魯迅先生從前是個狗,后來是個神。我卻認為真實的魯迅并不是神,也不是狗,而是個人,有文學天才的人。
當時,兩個口號之爭余波未息,陳獨秀也和魯迅一樣,不能認同“國防文學”的口號,他說:
“魯迅對于他所接近的政黨之聯合戰線政策,并不根本反對,他所反對的乃是對于土豪劣紳、政客、奸商都一概聯合,以此懷恨而終。在現時全國軍人血戰中,竟有了上海的商人接濟敵人以食糧和秘密推銷大批日貨來認購救國公債的怪現象,由此看來,魯迅先生的意見,未必全無理由吧!在這一點上,這位老文學家終于還保持著一點獨立思想的精神,不肯隨聲附和,是值得我們欽佩的。”
陳獨秀對于魯迅雖然心存芥蒂,但是,在審視魯迅一生時,他還是能夠抒發一些持平之論,不失知識分子的良知和風度。■
(責任編輯/劉晨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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