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無水的沉沒
很少有人知道,今天隴海線上的潼關縣城,幾十年前本是一個叫吳村的地方。歷史深處金戈鐵馬的潼關,歷代帝王將相文人墨客浩嘆不已的潼關,已然不在。這座古城死得不明不白:按照三門峽水庫最初的規劃,它應該靜靜地躺在水庫下面。人,搬了;城,拆了。然而具有諷刺意味的是,三門峽蓄水后的水位,從來沒有到達和淹沒過潼關古城。
這個事實隱藏在中國當代水利史的深處,多年來從未被提及,直到朱幼棣打撈起它——他如今已是國務院研究室的司級干部,出版過《水壩問題研究報告》《南水北調東線污染防治進展情況分析和建議》等著作。
據《中國歷史軍事地理要覽》記載:“古潼關關城歷經宋、元、明、清乃至民國的修葺,基本保留完好。新中國成立后因修建三門峽水庫拆掉潼關城樓,現在還留有土垣,關左有新建的黃河鐵橋。”
1993年,時任新華社記者的朱幼棣開始關注古潼關。他查閱了歷代有關潼關的史籍,歷史漸漸鮮活起來:歷代潼關的知縣總兵,不管文官武將,都懂水文水利,是治水的專家。潼關緊挨黃河,關城與黃河沒有多少高差,千百年來城墻竟從未垮塌,潼關從未被淹過。北城墻的基礎是用巨大的條石砌成的。雨季,黃河水漲,波濤洶涌,城墻就成了大堤。潼關城的選址,正是基于對自然規律、對黃河水文和河水流量變化的深刻認識。人、古城和大河,在這里奇跡般地保持了協調和動態的平衡。
1954年,中國從蘇聯請來專家,幫助規劃黃河治理。這些蘇聯專家是搞水利工程的,擅長修筑堅固的水壩。他們隨手一指,“三門峽是個難得的好壩址”,隨行的中國水利專家頻頻點頭認同。規劃過程中,其他學科的專家并沒有參與,自然也沒有人指出三門峽是黃河上最壯觀的奇景,沉淀著豐厚的歷史文化。
三門峽順流而下400米,河中有巨石屹立,其中一處名日砥柱。河水至此,激起巨浪,漢語文中最聲名顯赫的詞之一“中流砥柱”即由此而來。
1954年10月,規劃報告確定三門峽水庫正常高水位為350米。1956年,蘇聯列寧格勒水電設計分院提交的設計報告中,將水位在350米的基礎上提高到360米,庫區淹沒農田面積由200萬畝增加到325萬畝,移民數由58.4萬人增加到87萬人。
按照這個水位,附近的陜州古城、潼關古城、蒲州以及方圓百里的村莊均要沉沒。在水庫蓄水前,潼關等幾個古城被迫不及待地拆掉了,居民也遷出了他們世代居住的家園。
1962年,大壩施工完成。當水庫水位為332.5米時,黃河流量為2000秒立方。黃河水受到攔截后,在水庫底部造成回水頂托,流速減緩,泥沙沉降,在渭河口形成“攔門沙”,渭河人黃河的塹口抬高,河底淤積的渭河成了懸河。一場大雨后,渭河淹沒農田25萬畝。如此,水庫水位還未達到340米時,就出了嚴重的問題,三門峽不得不開閘泄洪,降低水位,同時大壩開始改建,高壩變中壩。1969年,三門峽開始第二次改建工程。當時國務院批準確定的非汛期水位為310米,比原設計低了50米,三門峽電站從計劃的高水頭改為低水頭發電。
正是這幾十米決定了潼關等幾座古城的存亡。三門峽水電站建成后,水位從未到達過離大壩只有幾公里的陜州古城,也從未到達過潼關老城,更未到達上游20公里處的蒲州、朝邑和蒲津渡。然而這些古城都已不復存在。在朱幼棣看來,這完全是一次誤判,一個杞人憂天式的大敗筆。
多少苦澀的移民
據朱幼棣查證的資料,為三門峽水庫、為丹江口水庫、為其他許多水庫而遷離故土的移民總數是2000萬人,從數量上看,超過了中國歷史上任何一次大移民。
“因家園完全淪喪而別土離鄉的水庫移民中,多數是文盲,祖祖輩輩靠土地謀生,從泥土中刨食,而別無他長。他們的淚水,他們的委屈,他們的凄涼,他們的弱小模糊的身影,完全被‘偉大的工程’、‘輝煌的成就’所遮蔽了。幾百萬幾千萬移民的貢獻與犧牲,完全遺忘,不值一提。關注壩高,關注‘庫容’,關注蓄水量,關注發電量與效益,關注工程質量而不關注移民生活質量——一句話,就是不關注人。”朱幼棣承認,把這些寫下來,是需要深思熟慮的,但他必須義無反顧地說出來,這沉甸甸的分量,已在他心中積壓多年。
朱幼棣查閱過很多水電建設的書籍畫冊,在他的印象中,沒有哪本記載過水庫移民。這是歷史教科書,也是中國當代水利史、經濟史、社會史所缺失的。
一天,中國社科院鄭易生研究員來到朱幼棣的辦公室,送來了他主編的《科學發展與江河開發》一書。他還帶來了幾張照片,一群穿著少數民族服裝的瀾滄江漫灣電站庫區的老百姓,正彎腰低頭在翻撿電站倒出來的生活垃圾。
鄭易生告知,現在電站負責人年收入相當高,一般工人也有六七萬元,而庫區群眾卻極其貧困。淹沒區由過去以出產大米為主,改種玉米等旱地作物,生活也從溫飽變成半溫飽,有不少成了缺糧戶。
當年的三門峽移民中,有的人拿到一點微薄的補償,有的人什么都沒得到。朱幼棣介紹說,2006年7月1日,國務院下發.《關于完善大中型水庫移民后期扶持工作的政策意見》。兩個月后,新修訂的《大中型水利水電工程建設征地補償和移民安置條例》正式實施。這兩個文件,被稱為水庫移民權益保障“新的里程碑”。簡而言之,不管新老移民,只要你還活在世上,都可以得到每年600元的補助扶持,20年共計1.2萬元。
關于移民補償,朱幼棣還有更深的思考。過去水電開發是真正意義上的國家項目,電站是國有企業,而現在水電資源開發也從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變了,有的水電企業還是上市公司,項目的選擇實質上是商業行為。既然如此,補償就不應只是國家行為,納稅人的錢不該花在應由水電開發商承擔的責任上——這種責任包括安置電站庫區移民以及后續扶持工作等等。
淹沒的何止一個潼關
“任何一項重大工程的決策,往往都可以追溯到久遠。中間反反復復,曲曲折折,難以盡述。但在關鍵處、轉折處,又常顯倉促與窘迫。這時,各種因素突然集合,其中某一因素起了主導作用,天平猛地傾斜了,便急轉直下,勢如離弦之箭,想要阻止和停下,已經不可能了。真正需要回顧、研究和分析的,是人們習以為常的決策流程,是科學還是不科學。”朱幼棣這樣說。
當年建設三門峽那樣的政治熱情已然消退,但在西南地區興建水電工程的熱潮一再升溫。
“不計成本、不講效益的工程應該終結。”朱幼棣一再強調,“科學發展的前提是科學決策。”
讓他痛惜的決策,遠不止一個潼關。在文學、思想和軍事史上都有重要地位的玉門關,在1958年全國興修水利的熱潮中,為了在疏勒河中游修一個面積很大的平原雙塔水庫,永沉水底。
根據朱幼棣的研究,疏勒河沿岸歷史上就是屯墾之地,修建雙塔水庫大壩,不過是把傳統水利變成了現代水利,把下游灌區的農田,移并到了上游。即使水庫非修不可,在選壩址時也應該做些調整,把古玉門關保留下來。“試問,亂山石中的大壩,與一首唐代詩人的佳作相比,誰能流傳得更久遠一些呢?”
他繼續苦笑著假設:如果三門峽景觀與中流砥柱還在,其旅游經濟效益將不可估量,而且可以永續利用。如果當年能把壩址往上游移幾公里——這只會增加有限的造價——就能使很多歷史人文景觀得以保存。
和潼關古城城墻一樣,長江三峽上的奉節古城城墻,也兼有江堤的性質。當長江水漲時,水位升高幾十米,長江中的航船就與城墻并肩,甚至在船上就能望到城內。古老的城墻其實深藏了許多科學,因為修建三峽水庫,奉節古城沉入江底。
2004年,朱幼棣帶著正在讀大學的女兒,再次來到古潼關。關門在藍天下勾出美麗的弧線。朱幼棣對女兒說,從這個角度仰望古城水關,完全不同于以往“向前看”的習慣定式,會對我們自身多一分理解和認識。
回程路上。朱幼棣看到一座新修的高速公路蝶形立交橋,穿過潼關古城的西關——10年前他考察時,認定這里是潼關古城墻保留最完整的地方。他的心一涼,“完了,恢復潼關古城已經完全不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