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對每一個人都是公平的,只是有時來得早,有時來得晚。
上世紀80年代初期的某個夏夜,母親在地里干完活后,覺得肚子疼痛難忍,但她還是一步一步挪到家里,結果她剛走到臥室門口,便疼倒在地上。最終,她撕心裂肺的叫聲喚來了左鄰右舍,大家七手八腳地將母親抬上床,又找來一個據說經驗豐富的穩婆,為母親接生。結果卻是遇到母親難產,生了一天一夜,我才在穩婆連連的哈欠里,呱呱墜地。母親一看又是一個女孩,自己先自愧疚,休養生息了一個星期,便包了頭巾,下地干活。
在我出生的那個月,遠在北京的一個女人,提前很長時間便向單位請了產假,在家里靜養保胎。在各種營養食品都吃遍之后,我的朋友馳終于在醫生手術刀的協助下,從他母親的肚子里降生到鑼鼓喧天的塵世。據馳自己講,因為是家族里的第一個男孩,從爺爺奶奶到外公外婆,無不將他奉為掌上明珠。我在連水果罐頭都沒有嘗過什么味道的時候,馳已經吃膩了鳳梨、山楂或者蘋果的罐頭,也玩夠了變形金剛,翻爛了許多本連環畫冊,又在每天六點半的時候,盯著電視機看黑貓警長。當我在野地里飛奔到滿臉臟泥,回家后倒頭就睡的時候,馳需要天天洗澡后才能被父母允許上床。我對于玉米麥子高粱大豆有天生的親切感,而馳則在上大學后出去郊游時,才分清韭菜和稻子的區別。
那時候我們也會旅游,借了人家的自行車,七八個人浩浩蕩蕩地開到縣城去。我們曾經在碩大的棉花堆里游玩,也曾對著空曠的糧庫高聲吶喊。至于那些河流,小的煤礦,軍工制衣廠,更是我們樂于探險的風水寶地。而那時的馳,時不時地,就跑到我在課本上才能看到的天安門廣場上去放風箏,或者坐著父親的吉普車,威風凜凜地四處兜風。他每天上學,都會乘坐公共汽車,而我,看見老師掛的巴士圖畫,常常會想,為什么父母沒有在生下我后,將我送給售票員家里養呢,這樣我就可以天天坐車去上學了。
而我與馳,就這樣在相差巨大的環境里,毫不相干地生長著。
18年后的秋天,我與馳,相遇在北京的一所大學里。我們一前一后地坐在同一間教室里,讀書學習。只不過,我為了能夠來到北京,需要比馳多考出近100分的分數。我們站在同樣的起跑線上,我盡力地要向更高更遠處奔跑,而馳,卻出乎意料地,朝著我來時的方向興致勃勃地走。我們在北京,結成互助的驢友。他帶我游走故宮、長城、三里屯,我則拿著我們小城的地圖,告訴他,哪里是我常去的山,哪里是我愛游的水,哪里又有滿山的桃花,和無人采摘的野棗。馳答應給我弄免費的明星演唱會的門票,我則保證馳去了我們小城,會有吃不完的野果,看不盡的山水。
我一直以為,讓我惶恐無助自覺渺小無依的北京,不會留下我太深的足跡。而它,亦不會多么熱情地,將我這個鄉下來的丑小鴨,用力地挽留。北京,對我的包容,亦是有限度的。但我,并沒有在它的冷淡里,賭氣,轉身走開。我被一種莫名的東西推著,擠著,不由自主地,朝北京的最深處融入。我在畢業的時候,為了能留在北京,與一家毫無保障的私人公司簽了約;我一次次頻繁地跳槽,試圖找到一份最穩定的工作,直到兩年后,我發現一切的期望,都化為泡影,除了考研,追尋想象中的穩定與地位,我別無選擇。
而這時的馳,與我一樣,走走停停,換了許多份工作。只不過,他每一次辭掉工作的原因,都是因為掙的錢,足夠開始新一輪的“游山玩水”。我曾經問他,難道沒有想過,在城市里買一棟房子,安一個溫暖的家?馳笑,說,可是這一切,我父母都早已為我安排好了,我所做的,就是用自己掙來的錢,多出去走走,或許何時累了,就會回父母為我買下的房子里去,不過,現在,還是趁著年輕,多顛簸動蕩兩年,我可不想為了孩子老婆,早早地就犧牲掉自己的自由。
我一直想,什么時候,我能夠走到馳的前面去呢?當我在貧乏的生活里,拼命地想要物質滿足的時候,馳早早地便厭倦了一切;當我為了美麗的北京夢,在宿舍昏暗的走廊里深夜苦讀的時候,馳卻因為出生在北京,可以在十點之前,喝杯新鮮的牛奶,上床休息;而當我為了能夠真正地打到北京的內部去,在人才市場上跟本科生、碩士生、博士生爭一碗粥喝的時候,馳卻背起了背包,開始我兒時在山水間游走的愜意旅程。
后來的某一天,我在北京的一家外企的辦公室里,再次遇到了馳。我們彼此笑笑,說,你好。而后,我坐在辦公桌后面,微笑著問馳,為何要來我們公司應聘?馳說,東游西逛了這么多年,我想我需要一份工作,來養活我的家,我,不能依靠父母一輩子,而父母為我準備的東西,總有一天,會坐吃山空的。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原來我和馳一直坐在同一輛車里,只不過,馳坐在能看得見風景的位置上,而我卻是在晦暗的角落里。而今,命運終于將我們的位置調換;我可以看見北京的天空和天空中自由飛翔的白鴿,而馳,則在逼仄的角落里,看清了自己昔日的位置。
而那游走在城市與鄉村路口處的命運,它原來一直都有一雙明亮的眼睛。
(摘自《荊州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