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曉敏,37歲,山西省忻州市忻府區合索鄉黨委書記。他說,鄉鎮作為中國最基層一級政權,是黨和國家政策在農村的最終實現者,是農民利益的最直接維護者,鄉鎮干部的表現和形象,關乎民生和黨的威信,卻被許多人不理解甚至歪曲。參加工作十幾年來,他親眼目睹了鄉鎮工作性質和職能的演化嬗變過程。為此,他想告訴人們一個真實的鄉政府。
(一)
鄉級建制在中國歷史上,至少封建社會的大段時間是存在的。劉邦做過的那個亭長應該就是吧,還有“去時里正與裹頭”中的里正也是吧。說起來,就是在縣級政權以下的農村中的直接管理者。在古代,“皇權止于縣政”,鄉一級辦事人員一直是村中的鄉紳擔任,或由眾人推選,也就是說,它是被縣級政權領導的、非正式政權性質的機構。新中國成立后,它經歷了由鄉到人民公社、再到鄉鎮的一個過程。它的組成人員由國家正式干部擔任,而且機構越來越龐大,不再是敲個破鑼沿街吆喝的單個人,而是得到《憲法》明確規定的一級地方政府了。
鄉政府與縣級以上政府不同,沒有職能局,卻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上級各職能部門在這里都有對應的部門或人員,一個鄉政府就有五六十個人員了。這些人不但有自己的本職部門工作,更重要的是執行鄉政府的中心工作——包點(村)下鄉。包村干什么呢?上傳下達,執行任務,保穩定,抓發展,都是實實際際的工作。我所在的合索鄉,行政村有36個,按每村一個下鄉包點人員,機關留三五個人守攤,最少也得40個人。這人員怎么能精簡下來?
合索鄉的黨政機構是這樣設置的:副職以上領導11名——書記、鄉長、人大主席各1名,副書記2名(其中一名兼紀檢書記),黨委委員3名(武裝部長、組宣員、專職),副鄉長3名。在鄉里,黨政是不分的。一是鄉里工作比較具體,意識形態方面搞得不多,你跟老百姓談理論,不被罵回來才怪;二是鄉里工作季節性較強,該做啥了,大家一起上,也就分不開了。
合索鄉其他工作人員80多人,這里面有個特殊原因,因為本鄉是2001年由兩個鄉各40多人合并成的,其他未經合并的鄉也沒有這么多人。在人員構成中,一部分是學校畢業生分配的(即所謂的正式人員,公務員多數);一部分是農村招聘來的(叫農民合同制聘用人員,分干部、工人,待遇同上);一部分是原來的臨時人員轉成的(叫農民合同制人員,待遇稍差);還有小部分是優秀村干部提拔(根據臨時性政策,很少);還有就是臨時人員(人數視鄉鎮而不同)。人多了,花銷也大,許多鄉鎮就采取部分人員回家休息、工資照領的辦法解決,只為少一份開銷。相比之下,上班的人員有什么好處呢?多個下鄉補助(每月二三十元)、領個年終獎(年均五六百元)、混個客飯,更多的還是一份責任心在里邊。
鄉政府的大部分人員是不需要自己養的,因為現行的鄉級體制沒有自己的財政。所有的財政供養人員的工資都由上級撥付,需要開支的主要是臨時人員的工資、上班人員的補助獎金、機構運轉的經費等,自由支配額度很小。農村稅費改革以后,鄉政府不向農民收一分錢,也就沒有任何收入了。要靠自身拿出錢來搞建設、上項目,肯定是不可能的。除有限的固定撥付外,全靠跑上級有關部門爭取資金,而如今資金爭取越來越難,所以鄉政府的日子也就越過越窮,運轉維艱。
現在的鄉里領導干部住在城中居多。一是因為大中專學校畢業,找的家屬多在城里上班,有的干部則是從縣(區)機關下調的;二是對生活質量、孩子教育的重視,家在農村的也須進城;三是鄉鎮干部經常調動,家居農村太不方便;四是交通條件發展,使“朝村暮城”成為可能;五是農村夜間工作漸少,也不需要每晚留宿。于是,有的傍親屬單位集資,有的花大價買商品房,紛紛進城了。離農村遠了,自然沉不下去,脫離了群眾——這是個普遍現象。盡管如此,由于農村工作的不確定性,值班時住宿鄉鎮是必須的,遇上工作所需連續多天不回家也是常有的事。鄉干部常見病有:胃疼(吃飯不規律)、肝不好(酒過量)、老寒腿(騎摩托風吹的),一般在40多歲就顯老態了。由于最近十幾年基本控制了人員進入,所以年齡老化嚴重(也就三五個比我年齡小的吧)。另外干部出路不多,故情緒并不太好。
現在的鄉干部許多是從學校畢業出來的,屬于農村與城市之間的邊緣型人物。他們熟悉農村工作,組織能力強,自身業務熟,工作多面手,講話萬金油,同時又能接觸到現代社會的新鮮事物,鄉土味大減,家有電腦會上網的不在少數。
(二)
鄉政府同縣級以上各級政府不同,它的工作依據是“上級的決定和命令”,而非縣級以上地方各級人民政府那樣“依照法律規定的權限”。相比之下,鄉政府所受限制就較大,自主性較小,可以說是先天不足的政府。
首先在工作方面,凡是有行政執法權的幾乎一律為外設部門。土管所是向其上級國土局負責的,治安屬公安派出所管理,民間糾紛調解也由縣(區)司法局收回,礦產有礦管局,連畜牧站也由縣級收回設中心站,教育、衛生不再管轄,工商、稅務早已獨立……這些外設部門,有些是事業單位,要靠罰款收入來養活人員,因此在對待一些違法行為上以罰為主,致使矛盾得不到根本解決,把隱患留在村里和鄉里。鄉政府與這些單位只能搞協調,工作的成敗在很大程度上要看彼此間關系的好壞。
其次,在財的問題上,鄉政府僅僅能算上級的一個核算單位而已。隨著“三提五統”和農業諸稅的取消,鄉級財政也隨之取消。鄉政府要花的錢,除工資及規定的公務費外,幾乎全是從上級財政或部門討要。于是千方百計引進資金,為政績,也為有個零花錢。而一些重點工程,如修高速路、輸電、輸氣等項目,征地收入不菲,那是機遇性收入。如果能有一個還運轉的企業,兄弟鄉鎮會很羨慕的——那總是自己的錢啊。鄉政府的開支可概括為幾項:臨時人員工資、工作人員的獎金福利補助、政府日常公務及招待費用、上級攤派,以及一些意想不到的支出。如果哪里有了虧空,不是惹了上級,就是惹了下級,那鄉官就比較難當了。
再次,用人的問題,鄉政府可以用一部分臨時工,但由于經費原因,只限于通訊員、伙夫、門房、司機等人。其他則沒有用人自主權,從副職到一般工作人員,全由上級決定。也就是說,不管他們中的人多么能干或多么無能,要想提拔或貶用只能由上級決定。時下的鄉領導年輕化趨勢,使一些年紀大點的同志失去了晉升的機會,積極性自然會受到影響,這種現象在公務員及領導層有所體現。倒是一些普通業務人員如林業員、水利員等,能夠兢兢業業、恪盡職守。近些年,隨著條管單位的分離,鄉鎮干部的調動走向漸少,許多人只能終老鄉鎮,也是比較無奈的事實。
以上是鄉政府在權、財、人方面的局限。然而,鄉政府的責任卻很廣泛。有人形容是:有限的職能,無限的責任。
責任主要是領導責任。在上級的重要工作中,鄉鎮作為一級政府,自然是各項工作的首要負責者,但受以上所述權財人諸方面局限,總顯得力不從心。夏季來了,防汛工作首當其沖,出了事鄉政府要負責任,但平時的筑壩、清河等工程卻是由縣級水利局管轄;秋冬春季,防火工作是重中之重,但防的主要是縣級林業局管理的林場林地;私采濫挖嚴重了,鄉政府有推不開的責任,但打擊與處罰開礦者卻是縣級礦管局的職責;另外,治安案件、土地糾紛分屬派出所、土地所管理,但社會治安綜合治理、違法占地問題出了事卻必須由鄉政府負責……負什么責?當然是領導責任。最難處理的是穩定工作,群眾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上訪告狀,但鄉政府的責任只有一樣:必須處理,不管是不是本地的職責范圍。
還有一種責任是無法負的責任。在基層,最了解鄉下疾苦的莫過于鄉村干部了,但無論各種富民政策還是利民措施,上級對鄉村干部卻常常是一種不太信任的態度,有的機械命令,有的不切實際。比如,對農村建設最早推行實惠措施的是交通部門,村村通油(水泥)路。但對于一些小山村,要拿出二三十萬元來修路,而受益者不過十幾個人,實際上對國家資源是一種浪費。群眾說,給我們修條磚路就可以了,剩下的錢幫我們修修水井可不可以?不行,把修路錢用來修井,是違反上級規定的。那么,把幾十萬元支持群眾移民行不行?不行,移民得有政策,挪用了是要受處分的。再比如,國家給農民的玉米直補款,規定必須由農民直接到鄉財政所領款,一個鄉幾千戶農民排隊,得排到何時?每人不過領幾十塊錢,這是為民還是擾民?
其實,這種權責分離的情況體現的是部門利益的擴大化。對中國這樣一個大的國家來說,條塊權益分配自古以來一直是很難處理的矛盾。現行的國家體制,要制止太多的地方保護主義和弱化太多的地方利益,因此部門的權益就得到了加強。我認為,對于省級政權,要通過“弱藩”來體現中央的集權,這是可以理解的;但對于縣級及以下政府,沒必要過分地強調條條利益,動不動就垂直管理,搞得底下無所適從,就不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