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評報道是記者手里的一把雙刃劍,弄不好會傷人傷己。一篇好的批評報道不但具有事實的真實性、公正性和批評的善意性,而且在播發時還要堅持黨性,選擇時機,從大局出發,考慮社會效果,保證導向的正確。如果一味追求新聞的“轟動效應”,就可能失去新聞輿論監督匡正祛邪的初衷。面對批評報道采取什么態度,則可以看出被批評者的政治修養和人性道德。
在我近30年的記者生涯中,有一篇批評報道教會了我怎樣做人怎樣做新聞,那個被我批評報道傷害過的縣委書記以德報怨,竟成了我一輩子最信賴的朋友和景仰的做人榜樣。
劍指縣委書記的批評報道
時間推回到20年前。1988年,我在山西雁北一家新聞單位擔任新聞部主任。有一天,接到群眾報料說A縣新蓋的幾棟樓房有嚴重的質量問題,大風把圍墻都刮倒了。常年的職業習慣使我們對負面報道特別敏感,于是我帶了一個記者風風火火趕到A縣。經過現場觀察,雖然沒有舉報人所說的那么玄乎,但確實存在質量問題。
A縣是當時山西最大的產煤縣,是最早進入富裕縣市的先進縣,也是出大領導的“風水寶地”。在這個縣里擔任縣委書記的大部分是地區副專員、副書記的后備人選,還有一個縣委書記曾直接調入省里擔任省委副書記,所以有人把A縣稱作出大干部的搖籃。這起房屋質量事故是A縣少有的負面新聞。正由于A縣政治經濟地位的不同,剛開始我們還是比較慎重的,反復和有關部門的領導訂正事實,征求縣委主要領導的意見。
縣委書記當時很年輕,在體制改革方面有一套套的理論,說起來口若懸河。聽說在實踐方面也很能干,思想解放,雷厲風行,是一顆正在躍起的政治明星。當然對他不滿意的也大有人在,有人說他步子邁得快,有人說他大權獨攬,主觀武斷。現在出了房屋質量問題,記者下來調查了,正好給他臉上抹點黑。在我們的私下采訪中很多人都把責任推到縣委書記身上,說是他親自抓的工程。在征求他的意見時他也不夠冷靜,非常明確地反對把這一問題曝光。在報道不報道這一問題上我們和縣委書記形成了尖銳的對立。按照當時的體制我們也無權在地區的新聞媒體上曝光,因為涉及到縣一級的批評地區審查很嚴,加之那時的地方保護主義嚴重,一個小記者不可能越級批評一個縣里的問題。
稿子寫成后,本單位發表不了,我就往外發。當時也沒考慮什么新聞紀律、黨性原則,反正認為這是一篇好稿子,不發就等于白采訪了、示弱了,就不配當一個仗義執言的記者。于是這篇批評報道在幾天后的《中國青年報》《山西日報》等全國和省級媒體見報了。
刊發后的連鎖反應
這篇批評報道刊發后,像一顆炸彈爆炸了。我第一個受到領導的批評。當時的雁北是全國經濟改革的先進地區,對待地區內的批評稿件上面把關很嚴,尤其是對A縣這樣的重要縣,涉及對領導干部的批評首先要得到地區領導的批示,我的批評稿沒經過程序擅自在全國報刊刊發是違反了紀律,地委宣傳部長多次講要給我處分。當然受沖擊最重的還是A縣縣委書記。省紀檢委派工作組展開調查。而A縣縣委書記對我也不客氣,他多次給我單位領導寫信,認為我是失實報道,要和我打官司。我當時也氣粗,上級領導要給我處分我不怕,縣委書記和我打官司我歡迎,我的稿子有物證人證不是虛構的。那一段時間和這位縣委書記簡直成了冤家對頭。
令我沒有想到的是,在我發批評稿子時正是地委準備人員調整的關鍵時期。據知情者透露,當時已內定A縣縣委書記進地委班子,但我的一篇批評報道把水攪混了,有人乘機渾水摸魚,最后的結果是,A縣縣委書記不但沒進地委班子,還把他從最富有的大縣調到最窮的一個山區縣當縣委書記,這是該縣縣委書記歷史上沒有的怪事,雖說是平調,但明眼人一看就清楚是被“貶”了。我后來了解到,這位縣委書記是個寵辱不驚的人,雖然他赴任的那個山區窮縣底子太薄,但他還是投入了滿腔熱情,大刀闊斧地用解放思想開路,很快讓那個縣甩掉了窮帽子。
他是個改革者,他的馬失前蹄和我有分不開的關系。為了一篇批評報道而毀掉一個人的政治前途,每想到此我就有一種負罪心理。我曾“厚著臉皮”到他新上任的縣里去看過他一次,對他表明我那篇批評報道傷害了他,心存愧疚,希望他能原諒。他也大度地向我表示,既往不咎,各安天命,以后多交往也可能會成為朋友。話雖如此,但我的思想深處一直背著一個沉重的十字架。
以德報怨出手相救
1991年我借調到省城太原工作,這年9月,有位太原的朋友到大同,要到北岳恒山看風景,我陪他一塊去。車行至恒山路上,司機為躲迎面駛來的大煤車,把一個穿越馬路的老婆婆撞倒,老婆婆當下身亡,車也沒剎住一頭栽到溝里。我在車里碰得頭破血流,小腿上的一塊肉生生拉下,連白骨頭都能看見。太原的客人也負傷血流滿面。車禍正好發生在一個小村子旁邊。不一會村里的人就把我圍住了。要不是我也受傷了,村里的老百姓肯定會因為老婆婆之死把我打殘了。出了這么大的事,眼前舉目無親,怎么辦?
我突然想起了在這里當縣委書記的他。他會管我嗎?會不會因為以前的事乘機報復我一把?我懷著試試看的心情攔住一個騎摩托進城的人,求他給我帶一個條子給縣委書記,說我出車禍了,死了一個老百姓,我和車上的朋友受傷,請他想辦法協助處理。過了一會縣城來了交警,把現場勘察了,把死者拉走,死者的家屬拉到縣城,把我和朋友也保護起來直接拉到縣醫院救治。他還親自到醫院看了我,詢問了事情經過,讓交警隊依法辦事,安排縣委宣傳部協助調解賠償事宜,派車把我家屬從大同接到這里陪侍我。在最后協商賠償死者的額度時,他滿懷深情地說:“這里的老百姓窮啊,你不能虧待了他們。錢不夠的話,我可以給你湊點。”在他的大力協助下,我圓滿地處理了這起車禍事故。雖然我損失慘重,但半個多月來在縣里給他添了不少麻煩。而他則像對待親人一樣關懷我,想起幾年前我做的事,真恨不得打自己幾個嘴巴。我多次向他道歉,說我過去對不起他,他只是哈哈笑著說:“過去的事情過去了,不要提了。我們是梁山弟兄越打越親。那時我也不對,仗著縣里財大氣粗沒有虛心接受輿論監督,這個教訓我們都互相記取吧!”
永遠的朋友
以后他調離了雁北,在省里的一個咨詢機關掛了個閑職。在此期間我多次去看望他。我們促膝長談,談人生、談工作、談仕途風險、談改革的千秋大業,從他的侃侃而談我看到他的內心世界。他學識淵博,對國家大事比我們搞新聞的還要清楚。更重要的是他有一顆金子般的心,從不計較個人得失,胸懷寬廣。
2000年后,聽說他重新被重用,擔任了省某廳局的一把手。幾次想去看他又放棄了。我只在心里由衷地祝福他,好好干吧,天公不負好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