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安徽鳳陽縣小崗村民的改革創舉讓舉國震驚。30年來,已有無數篇報道謳歌了小崗村民的這一改革精神,但在一片熱烈的贊揚聲中,也出現了不少頗為隨意的說法,有些人硬把一些不實之詞當作真實歷史廣為傳播。這雖是宣傳大潮中的一股支流,但涉及到這一重要改革事件的真實性,若以訛傳訛,就是對歷史不負責任。本人曾多次采訪小崗村,是那段歷史的親歷者。本著對歷史真實負責的精神,謹以此文還原歷史真相。
迷霧之一:小崗當年實行的是包產到戶嗎?
時過30年,直到今日,不少人還認為小崗農民當年搞的是包產到戶。這種說法是不對的,起碼是含糊其辭,似是而非的。小崗當年秘密盟誓搞的是包干到戶。
包產到戶在20世紀50年代中期,農業合作化過程中就已出現,整個集體化時期,從未絕跡。它是對集體經濟的一種改良,在保持集體所有、統一經營的前提下,對勞動組織、評工計酬等管理形式進行改革。這種變革有利于調動農民積極性,發展生產,但不可能從根本上改變人民公社集體經濟體制。而包干到戶就根本不同了。農民從集體承包一定數量的土地,所有的生產、經營權,完全由農民承包,承包者先把勞動果實拿到自己手上,再按承包合同規定“繳夠國家的,留夠集體的,剩下的全是自己的”。勞動者有完全的經營、生產、產品支配權,“集體”的權利大部“喪失”。實行“大包干”是一場真正的農民經營體制的革命,最終導致人民公社集體經濟體制的垮臺。
也正因為這一點,許多學者指出,不應將二者混稱為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包干到戶只能稱家庭土地承包責任制或家庭承包責任制。因為它根本沒有包產、超產獎勵這一套,無所謂“聯產”。
再從農村改革歷史過程來看,從包產到戶到包干到戶有一個重要的發展、演變過程。“大包干”(包括先出現的包干到組及后來的包干到戶)是農村體制改革中的一次“飛躍”。
“大包干”也是皖北農民創造的。鳳陽是全國聞名的改革策源地之一,但包產到戶并不是首先發生在鳳陽。
1978年秋后,安徽省肥西縣山南區就開始實行包產到戶,1979年春天省委決定在這里實行包產到戶試點。當時鳳陽一些生產隊在實行包產到組責任制過程中,碰到了一個問題:包產定額過于繁雜,僅賬目就多達幾十項。首先要聯系產量確定承包小組的勞動定額,再將各小組實際完成的產量或產值匯總到生產隊,經過扣除一定的提留后,折算出總工分和工分值;然后各小組再按工分分配到人,兌現定額超獎減賠。實行過程中還有一道手續,即“交產記工”,就要求社員把收獲的作物交到隊里,再統一分配。但生產隊種植作物的品種很多,收獲時間又不一致,品種、質量等也不一樣,所以,實行起來十分繁雜。
1978年全縣實行包產到組的都獲得好收成。可是到了年終分配時,一些生產隊會計忙了幾天幾夜,賬還沒算清楚,旁觀的社員們倒是看明白了其中的問題,說:“你們這么弄太麻煩了。不就是要保證完成國家征購任務和集體提留嗎?你們不如倒過來算,先國家、集體,剩下歸自己。反正肉爛了也全是在自家鍋里。這樣算省事,大伙也清楚、放心。國家對財政不也實行包干嗎?我們也來個‘大包干’。”
此話一出,人人贊成。“大包干”就這樣由群眾創造了出來,并很快推廣開來。
不過,鳳陽的農民對這種“包干到組”的方式還是不滿足,組雖小了但仍是個集體,平均主義仍然存在,于是要求再變革,包干到組很快變成了包干到戶。包干到戶深受農民歡迎,最終風行全國。
迷霧之二:那張“生死文書”是原始真跡嗎?
這也是遮住更多人眼睛的一個大謎團。其中心環節就是那張已經被中國革命博物館收藏、蓋有小崗村18戶農民鮮紅手印和名章的“生死文書”。
但這張文書的疑點很多。展出的這張文書,用紙大小相當于十六開,全白、無損、無皺褶。博物館的資料顯示征得此物為1984年。從小崗村民秘密盟誓發生時的1978年年底,到1984年秋征集展出,這張紙已在小崗村保存了6年之久,還能平整如新,這令人難以置信。
農村改革時期,時任安徽滁縣地委書記、多次親臨小崗村并大力支持了小崗農民改革行動的王郁昭,在談起這張文書時也曾對記者說:“小崗村那時戶戶家徒四壁,根本沒有可能拿出一張那樣高質量的白紙。假如他們真要立下字據,也可能是寫在一張從賬本上或小學生作業本里撕下來的紙上。”
十一屆三中全會前后,記者曾先后幾次訪問鳳陽,到過小崗村,當時聽說了這里的農民秘密起誓,背著公社偷偷搞包干到戶的事,但從沒有人對我們說過有這么一張文書。
種種情況證明,收藏在博物館的那張文書值得懷疑。我認為,如果當年小崗農民真的立過文書,恐怕也絕不會是這一張。
1998年11月,記者又一次來到小崗村,因為和幾位小崗農民是多年的熟人,便無所顧忌地問他們:“你們這18顆紅手印的文書,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們笑而不答。其中一位悄悄對我說:“跟你說句實話吧,為了這張文書,那幾年我都被他們喊去按過幾次手印了。”聽了這話,記者大為驚異。
這張文書最早是通過電影和電視紀錄片在公眾面前出現的。1999年秋,《南方周末》刊登了中央新聞紀錄電影制片廠導演王映東先生的文章《小崗包干到戶紅手印辨析》,這才真相大白。
1982年10月,為了拍攝新聞紀錄片《來自農村的報告》,王映東來到小崗村。文中寫道,“我獨自一人走進小崗村,沒找到隊長,只見到會計嚴立學。在會計家談到寫契約按手印時,我提出想看看那張契約。會計找出來一張紙,紙上只有20個人名、手印和私章,沒有開會內容。會計說,全隊戶主開會按手印只有那一次,這就是原件。他同意我拿著這張文書到北京拍紀錄電影。1983年2月4日,我帶著攝制組到小崗村看拍攝現場。我向隊長、副隊長和會計介紹說,會計給我的契約書,將用在隊長嚴俊昌講寫契約按手印的時候。副隊長嚴宏昌打斷了我的話說,開會契約是我寫的,開頭寫的就是會議決定。我請副隊長把他那個拿來看看,他說找不著了,接著又說,這事好辦,再寫一個,讓大家再按一次手印。會計、隊長一言不發。我以為他們覺得會計的那個沒寫會議決定,不圓滿,不發言就是默認副隊長重寫。我當時認為偷搞包干到戶確有其事,原件也有,復制一個用在電影上,并不違背紀錄片真實性的原則。于是我就請副隊長在找社員按手印時,要向大家講清楚是給拍電影用的。次日,副隊長把一張全新的契約給了我。在紀錄片《來自農村的報告》公映時,中國革命博物館的工作人員張某拿著介紹信來征集用在影片上的契約。經領導同意,我無償贈給了他們用于展覽。由于張某先是去了小崗村找契約,所以我以為他了解復制契約的事,當時我正在編片子,也就沒多說,他拿到契約什么也沒問就走了……”
但是,當年的副隊長嚴宏昌最先改變了對契約的說法,向采訪者講他復制的契約是原件。當年的會計嚴立學在1998年7月還說“真的是我寫的那份”,但到了同年9月,當他看到自己當年保存的那份契約時,卻表示應以嚴宏昌寫的那份原件為準。當年的隊長嚴俊昌還堅持原來的說法:會計嚴立學的是原件,副隊長嚴宏昌的是復制件。
王映東說:“我從沒說過嚴宏昌復制的契約是原件,到現在我也不承認它是原件。”隨著王映東道出實情,圍繞手印文書的這團迷霧本應就此風流云散。但是,10年后的今天,人為偽造的故事仍在廣泛傳播。為什么當事人出面都難以掃除這些迷霧?人造的迷霧當真要代替歷史真相嗎?
(作者系新華社《瞭望》周刊原總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