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愈合的歷史
傷口又滲出了鮮血
表面上看起來,閻崇年先生被網友“大漢之風”“掌摑”事件,很像近年來發生的許許多多的網絡熱點那樣,倏忽而起,又倏忽而逝,除了成就幾個網絡紅人,增加一點茶余飯后的談資之外,并沒有產生什么嚴重的后果。但在筆者看來,其實不然,因為一道早已愈合的歷史傷口,由于這一事件的出現以及隨之而來的激烈爭論,又悄然滲出了鮮血——這道傷口就是所謂“滿漢矛盾”。

謂予不信,請看“大漢之風”在自己的博客中如何闡述自己的理解:“閻的講座哪一集不站在滿清統治者角度講話,他吹噓努爾哈赤的十大功績,他親切地稱康熙、乾隆老兒為‘老爺子’,一提到這些人就飽含深情,激動澎湃。但是他絕口不提努爾哈赤、皇太極等人在遼東屠殺300萬中國人的種族主義暴行。”
“當今的世界,還沒有人敢把屠殺、奴役、掠奪稱為喜劇,就是當代納粹也不敢稱屠猶是喜劇。各國政府就連他們否認納粹罪行都被刑事追究。而閻崇年就敢,做人要有道德底線,突破了道德底線,人人得以誅之。”(見“大漢之風”的博客)
“種族主義暴行”“納粹”——這些詞匯讓人感到觸目驚心,有意無意之間,“大漢之風”及其眾多網上“粉絲”,已經把滿族和漢族之間的關系,理解成了二戰期間的德意志民族和猶太民族之間的關系了,把“努爾哈赤、皇太極”等人視同希特勒了。我們不難想見,假如這種觀點被哪怕是一部分漢族民眾接受,也會給早已和諧相處的滿、漢兩個民族之間的關系帶來災難性的后果。
筆者這種擔心并非杞人憂天,試看網上的跟帖中,“滿狗”“滿夷”“韃虜”之類早已死去的詞匯又在滿天飛了,滿族同胞看到了這樣激烈的語言,究竟會作何感想?
也許有人會說,不必對此大驚小怪,滿族和漢族其實早已經融為一體了。
從生活中的實際情況看,的確如此。筆者身邊就有一些滿族朋友,無論是語言、生活習慣還是穿著打扮,都和其他人無異,只有從身份證上,才能看出他原來是滿族。但滿、漢兩族現在的親密相處,水乳交融,并不意味著我們就可以對民族關系掉以輕心。比如20世紀90年代初,非洲的盧旺達發生了血腥的種族大屠殺,在短短100天的時間里,遇難者高達100萬人。馬丁·梅雷迪斯(Martin Meredith)在 《非洲的宿命》(The Fate of Africa)一書中這樣寫道:“在有記錄的歷史上,如此之多的人在如此之短的時間里遭到殺害,是前所未有的。” 媒體在報道此事時,都只是簡單地說屠殺是在盧旺達的兩大部族圖西族和胡圖族之間展開的,但只有天曉得盧旺達原來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兩大部族,只是在盧旺達淪為比利時的殖民地之后,西方殖民者為了便于自己的統治,采取了分而治之的方針,把原本統一的當地人按照“鼻梁的高度”,“科學”地分成了所謂“圖西族”和“胡圖族”,并刻意利用人數較少的“圖西族”統治人數較多的“胡圖族”,結果成了這次種族滅絕行為的深遠誘因。
不能把清兵的屠殺和
納粹大屠殺相提并論
需要強調的是,盡管在清軍入關之后,確實發生了針對漢族民眾的屠殺行為,尤其是在強制推行“剃發易服”前后,屠殺的規模尤其巨大和慘烈,但這種屠殺行為,和納粹的種族滅絕行為,還是有著本質不同的。納粹的種族滅絕行為,是一種“現代性”的產物,是在所謂“種族理論”的指導下,用現代化大工業的方式,來有計劃地消滅一個民族。而清軍對漢族民眾的屠殺,還只是一種“前現代”的行為,目的是為了奪取中央政權和鎮壓漢族民眾的反抗。同時還必須指出的是,盡管在歷史長河中,漢族民眾多次遭到來自游牧民族的屠殺,但漢族政權也曾經對其他民族進行過屠殺,比如在“五胡十六國”時代,冉魏的漢族政權建立以后,為了報復此前羯族對漢族的屠殺,下令對胡羯不論貴賤、男女、老少一律誅殺,共死20余萬人,羯族竟從此從中國的民族之林中消失。

因此,無論從哪個角度上看,“大漢之風”將發生在中華民族內部的災難,同納粹制造的大屠殺相提并論,都是錯誤的。
閻崇年先生的
“學術”是刻舟求劍
但是,指出“大漢之風”得出了錯誤的結論,并不意味著要他對這種錯誤負責,恰恰相反,應該對此負責的是閻崇年先生,正是他將現代民族主義理論,生搬硬套地拿來解釋古典時代的民族沖突,才使得“大漢之風”們不能不得出這樣的結論,女作家閻延文因此十分恰當地把閻崇年先生的歷史觀命名為“民族矛盾史觀”——
“瀏覽《康熙大帝》和《明亡清興六十年》,閻先生的歷史評說,緊緊聚焦在‘民族’二字上:不僅把明亡清興60年歸結為滿漢民族之爭;而且上至遼金時代,下至孫中山民主革命,所有歷史興替都是民族問題,甚至一直‘影響到今天’,從而把中國1000年來的歷史,全部歸結為‘民族’問題,用民族戰爭和民族矛盾這個視角加以重新梳理。歷史發展的推進力量被閻先生解讀為‘民族矛盾’——‘折騰來,折騰去,都離不開民族二字’。”
不客氣地說,從學術的角度來看,閻崇年先生的這種觀點是非歷史的,是一種刻舟求劍式的學術,因為現代民族主義,無論是作為一種思潮、理論還是一種運動,都是從法國大革命之后才開始出現的,并不能用來解釋近代以前的民族沖突。即以當年明、清兩朝交替時的情況而論,一方面,確曾發生了針對漢族的屠殺,另一方面,清朝的統治者卻全盤認同了中華文化,天下初定即開科取士,以獲得了“天命”和中華文明的正統繼承者自居,這是用現代民族主義理論所無法解釋的,而只能在中華文明的大背景下才能得到合理解釋。
從社會效果的角度來看,閻崇年先生的這種行為,則是一種粗暴地撕開歷史傷疤的行為,是一種毫無必要地制造民族仇恨的行為,理應受到嚴肅的批評。
為什么這么說呢?從歷史的角度看,中華民族從遠古走來,位于中原地帶的華夏民族和周邊的其他民族,幾千年來發生了極為復雜的關系,這期間自然少不了沖突和殘殺,但同樣也少不了融合。以前述的“五胡十六國”為例,一方面,發生了大量屠殺事件,但另一方面,卻也是歷史上聞名的“民族大融合”時期,羯族固然是被屠滅了,但鮮卑族卻是因為傾慕華夏文明而主動放棄了自己的語言、姓氏、服裝等,完全融入到漢族之中了。至于后來入主中原的滿族、蒙古族等,因為長期和漢族雜居、通婚,和漢族更是不分彼此了。簡言之,由于歷史的原因,漢族和中華民族大家庭中其他少數民族關系,恰如一首古詩:“兩個泥菩薩,一起都打碎,用水調和,再做兩個,我身上有你,你身上有我”,難分彼此。在這種情況下,一定要清算幾百年前的屠殺舊賬,除了讓完全無辜的后人承擔原本與他們無關的仇恨之外,又能有什么好處呢?
學術應該服務于
中華民族的復興與崛起
也許有人會說,學術就是為了追求真理,至于會產生什么后果,就顧不了那么多了。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就應該多做事實判斷,少做價值判斷,尤其是在通過當下最強大的電視傳媒——全國收視第一的中央電視臺向大眾傳播的時候,就更應該把做價值判斷的機會留給大眾,但閻崇年的問題在于,他恰恰做了太多的價值判斷,即對清兵入關后的擄掠及屠殺做了太多的贊許性評價,甚至將其稱為“清廷十大功績”“努爾哈赤十大功績”等等,因此而激怒了大眾,也就不是偶然的了。
令人憂慮的是,閻崇年現象并非是孤立的個案,而是近年來愈來愈強勁的一股風氣——文化精英們紛紛以撕開歷史傷疤為樂事,以為歷史反面人物翻案為前衛,從秦檜、吳三桂,到李鴻章和汪精衛都有人“挺身而出”為他們唱贊歌,而原本公認的歷史正面人物,從屈原、岳飛到文天祥、譚嗣同,都有人不吝向他們身上潑污水。

這種狀況,深刻地暴露了中國部分文化精英的淺薄與自私:撕開早已愈合的歷史傷疤,于國家民族并沒有好處,但卻會使個人獲得一時的“名聲”以及隨之而來的種種好處——出場費水漲船高,簽名售書時也能夠賣一個好價錢。在這種種利好的誘惑面前,這些文化精英就放棄了自己對民族、對國家的責任。
文化精英不應以撕開歷史的傷疤為樂,在大眾逐漸覺醒,逐漸獲得民主權利的時代,執著于這樣做,可能還會伴有一定的風險——“掌摑事件”證明了這一點(這是筆者一個純粹的事實判斷)。唯愿中國的文化精英能夠認真反思,從此認識到為中華民族的崛起服務,才應該是自己所有“學術”活動的最終目的。要知道,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如果國家民族受到了破壞,甚至被毀滅,精英們想出名、想簽售,又到哪里去找場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