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里沒有回家的路

一

我和丈夫肖景是在一次意外事件中相識的。當時，我和同伴去一個海島游玩，不慎掉到海島叢林的懸崖邊，正在島上巡邏的肖景，義無反顧地跳下來救我，并為此摔傷了一只手臂，他那時是一名駐扎在島上的海軍戰(zhàn)士。

那個穿著深藍色海軍軍服的年輕海兵，眼神干凈、目光純潔、心智聰慧，他深深地吸引著我，就在肖景住院療傷期間，我們熱烈地相愛了。我們幾乎是一見鐘情，愛得那么真摯、那么深切。

然而，我們的戀情卻遭到了我父母的強烈反對，父親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設計師，母親是一名醫(yī)生，他們認為一個家在農(nóng)村的窮當兵的，根本配不上我，他們無法接受這樁“門不當，戶不對”的婚姻。父母的態(tài)度十分強硬，不斷地給我們施加壓力，阻撓肖景在本市的復員安置工作，甚至把我軟禁在家里不許我們見面。

我的心都要碎了，我只知道沒有肖景我活不下去。我開始絕食，并拿刀片割開了自己的手腕。我的悲壯舉動不僅沒有感化父母，反而讓他們氣急敗壞。他們把我攆了出去，并決絕地宣布從此沒有我這個女兒。我當時是凈身出戶的，父母沒有給我一分錢的陪嫁，臨出門前我對父母說：“肖景他就是個窮要飯的，受苦受累我都認了，這輩子我跟定了他！”

我和肖景再見面的時候，像一對生離死別的戀人，他緊緊地抱著我不松開——相愛如此艱辛，顯得更彌足珍貴了。洶涌澎湃的愛情幾乎將我們淹沒，沒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撓我們在一起的決心。他跪下來，我也跪了下來，甜蜜憂傷的淚水一遍遍打濕我們的臉龐，我們對天盟誓：此生此世永不背棄，永不分離！他說：“小榕，謝謝你把自己交給我，我會用一生的時間來愛你，讓你幸福！”那么凄美的愛情，那么圣潔的青春，真的是可遇不可求啊。

很快我們便結婚了，住在租來的十二平方米的小平房里。生活雖然清苦，但我們一刻也舍不得分開，相愛的人能夠相守便是最大的幸福。那時，肖景已在一家國企冶煉廠上班，他的才干很快在工作中發(fā)揮出來，不到兩年的時間，他便當上了車間主任，還分了一套七十多平方米的樓房。

搬新家的時候，兒子也出生了。那天，我的父母特地趕到醫(yī)院來看我，他們抱著外孫子，和肖景親切地說著家常，一切都在不言中冰釋前嫌了。看著眼前的情景，我知足而感恩，我想，我為此付出的所有代價都值了。

二

然而，我舍身舍命爭來的幸福只持續(xù)了七年。所有這一切，被一場惡夢無情地擊碎了。

那一年，兒子剛上幼兒園大班，肖景也升為冶煉廠的副廠長。他那時已是一個有魄力、有能力的企業(yè)實干家，整天忙開會、忙工作、忙應酬，圍著他轉(zhuǎn)的人、求他辦事的人一天天多起來，他的生活重心也不斷發(fā)生變化。雖然我和兒子早已不是他生活的全部內(nèi)容，但我知道他心里裝著我們、裝著這個家，他所作的一切努力，都是為了讓我們過得更好。

那時，我在一家百貨公司做會計，由于離家較遠，午飯從來不回家，都是在單位食堂吃。7月末的一天，我將一份財務報表落在了家，便趁午飯時間趕回去取。打開家門，我徑直走向臥室的床頭。就在那一刻，我撞到了令人震驚又惡俗的一幕：肖景和一個女人赤身裸體地躺在我家的雙人床上。肖景像被夢魘住了一樣坐在那里沒有反應，而那女人嗖的一下站了起來，身體一覽無余地展現(xiàn)在我面前！她并沒有遮羞，卻驚惶失措地瞪了我一眼。我像是過了電一般，眼前一黑，便知覺頓失了。

就這樣，在我毫無防備的情況下，眼睜睜地目睹了肖景骯臟的背叛。整整三天，我不吃不喝，那個女人白晃晃的身體和那狠狠一瞪的眼神，像沖洗過的電影膠片，清晰地定格在我腦海里，無休止地在我眼前晃來晃去，每想一次我就要崩潰一次，像吃了棉絮一樣被噎得喘不過氣。我試著閉上眼讓自己鎮(zhèn)靜下來，多希望那是一場惡夢，一睜眼又是個明媚的早晨啊。

可睜開眼睛，我看見的是肖景的恐慌、絕望和深深的悔恨。他一遍遍地自責和祈求，說是那個女人有求于他而主動投懷送抱的，他只是酒后亂性，是一時的荒唐和糊涂。我不知道女人妖嬈的身體，是不是真會讓男人的大腦暫時性休克；我也不知道身體的背叛，是不是真的與愛無關。我只是看到了一張無形的網(wǎng)，將我和肖景幸福的過往隔開了。

我沒跟他說一句話，直到他再次伏在我的床前祈求，我說道：“你走吧，一切都無法挽回了。我的婚姻不能被絲毫玷污，我無法原諒你。”肖景堅決不同意離婚，他死命地抱住我：“不能啊，我們好不容易走到一起，怎么能說分就分啊！那些誓言你忘了嗎？”那些被踐踏的誓言，他居然還好意思提起！我的手啪的一聲落到他的臉上。而我的心，分明比手還要痛百倍千倍。他說：“你打我罵我吧，我知道你心里委屈，只要我們不分開，我愿意接受一切懲罰。”他還用了最惡毒的語言來詛咒自己。

相愛多年，真是不舍得分開啊。那么多受苦受難的日子都過來了，那么多相親相愛的幸福片段，像一顆顆閃光的珍珠，我怎么舍得把它們碾碎，然后一筆勾銷？斷了骨頭連著筋，我知道愛還在、情未遠，也許，需要解開的只是我的心理疙瘩而已。就這樣，因為不舍，我們留住了婚姻，我無奈地選擇了原諒。那一晚，我和肖景抱頭痛哭，他說：“小榕，相信我，讓我們重新開始。”

三

可是，真的能重新開始嗎？

肖景還是那么有魅力、那么優(yōu)秀。為了彌補自己的過錯，他放棄了工作上很多重要的事，再次把我捧到了手心里，我看到了他做出的努力，也看到了他的真誠。

我們和兒子換了臥室，肖景買了一個新的雙人床，而我把床單被褥以及肖景的內(nèi)衣內(nèi)褲里里外外換了個遍。那天，大概是那件事發(fā)生后的第二個周末，肖景在家里陪了我一天，下午他把兒子送到姥姥家，晚上又親自下廚做了幾個菜。上桌的時候我才明白，這頓晚飯是某件事情的序曲。

我們喝了些酒，他說起戀愛時第一次給我送禮物的事，努力想把我?guī)Щ匾酝臏剀埃磺卸济銖姷孟袷窃谧餍恪６业哪X海里，除了那一幕，再也沒法上映別的畫面。我清楚地看到，我們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到心無芥蒂的過去了。

吃完飯看電視的時候，他主動給我按摩腳，我知道那是親熱的前戲，可當他過來抱我時，那一刻，強烈的惡心忽然讓我像吃了蒼蠅一樣，控制不住地直想吐。

我這才知道，我對肖景身體的厭惡，已成了一種生理潔癖。即使感情上通過了，我卻再也無法接納他已經(jīng)臟了的身體。

肖景被我的過激反應驚住了，他有些遲疑地問：“真的不可以嗎？”我說：“你都看見了，不是不愿，是不能。你若不想和我分開，就必須接受這個事實。”肖景低著頭，很長時間才歉疚地說：“我不強求你，如果說這是對我的懲罰，我愿意接受。”從那晚開始，我們不再有肌膚之親，就像是彼此默認了一個約定。

而當時，我并不清楚是我的心理出現(xiàn)了疾患，我不知道這種生理反應會持續(xù)多久，也沒想過肖景會為此付出多么慘重的代價。

一周后，肖景搬到了書房去睡。一個正值壯年的男人，夜夜面對妻子的身體，不可能無欲無求，他是不想違背我，也不愿守著我做身體的煎熬。從此，雙人房單人床，婚內(nèi)分居讓我們的婚姻進入無性時代。

四

第二年秋天，先是我所在的公司宣告倒閉，我只好到一家料理店打工；兩年后，肖景的那家工廠也從風雨飄搖到被徹底并購，作為副廠長的他成了下崗人員——勤勤苦苦度過半生，一夜之間重又走進風雨。他難以接受這個事實，整日悶在家里。

那時，兒子又患了嚴重的腦膜炎，為他看病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積蓄。人到中年，工作、婚姻、生活都陷入僵局，內(nèi)憂外患讓肖景患了嚴重的失眠，頭發(fā)大把地脫落，身體憔悴不堪。夫妻間那些風花雪月的事，已變成遙遠的夢境，而我也早已把自己修煉得像個清心寡欲的修女了。

一天，我很晚才從店里回來，發(fā)現(xiàn)肖景喝了很多酒，趴在我的床上睡著了。我給他脫鞋的時候，他迷迷糊糊地一把抱住了我。我知道他想要什么。但不知是因為太久沒有親昵了，還是那種生理抗拒又來了，我還沒來得及推開他，他的手已經(jīng)自覺地松開了。過了一陣，他有些清醒了，站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出臥室。我想過去抱住他，腳卻沒能抬出半步。

那天晚上，我一夜未眠。第二天，我找了個機會對肖景說：“你想要的話，就去外面找個女人吧，我不會怨你的。”肖景看了看我，說：“要是為了那個，我早就跟你離婚了。”

日子就那樣磕磕絆絆地過著，我們既不能肌膚相親，又不愿甩手分開。我不知道在別人家那一道道溫馨的窗簾背后，是不是也有像我們一樣莫名無奈的婚姻？是不是也有像我們一樣走不出困境的夫妻？

打工三年后，我自己開了一家韓式料理店，便讓肖景到店里來幫忙，但他的積極性并不高。我知道他心里很壓抑，他覺得自己無力養(yǎng)家糊口，總是在我面前抬不起頭來。

我把所有心思和精力都放到了店里，起早貪黑地干，生意越做越好，不到五年時間，店面擴大了三倍，員工增加到四十多人，盈利也十分豐厚。

一天早晨，已上初三的兒子在出門上學前，突然面色凝重地對我說：“媽媽，你要對爸爸好一點。”我不知道兒子看出了什么，但我的心卻被重重地戳了一下，酸痛酸痛的。

那天下午，我提前一個小時回了家，肖景正在廚房里做飯，他已經(jīng)成了一個地道的家庭“煮夫”。看著他的背影，我猛然發(fā)現(xiàn)，剛剛40歲的他，頭上竟然有了那么多的白發(fā)，而我忽略他有多久了，我已經(jīng)記不清楚了。我放下包，輕輕地走過去，從后面攬住他的腰。這一次，是他的身體抖了一下，他沒有回頭，卻說：“小榕，你不用憐憫我。”

我的手和心都僵在了那一刻，我這才知道，即使我們心里還有愛、還有溫暖，卻已經(jīng)流不到對方心里去了。我想要對他好一點，也已無從做起。

不久之后的一天中午，我正在店里忙碌，家里的鄰居忽然神色慌張地跑來找我：“大姐，快回家看看，你家大哥不行了……”

我的頭嗡的一下炸開來，等我趕到醫(yī)院時，肖景已經(jīng)永遠地閉上了眼睛。我拉著他的手時尚有余溫。醫(yī)生說，肖景患的是急性心肌梗塞。鄰居說，他們看到肖景打開家門，只下了一個臺階，便再也沒有起來。而他手機上按下的我的電話號碼，還差一個數(shù)字……

肖景就這樣轉(zhuǎn)瞬間與我陰陽兩隔了，沒有留下一句話。他走的那天下午，忽然就下起了瓢潑大雨，就像我的心在泣血。我伏在他的靈前痛不欲生，是我害了他，他是因憂郁和壓抑而死的。他為自己的一次錯誤，接受了十年的懲罰。那十年，他沒有一天舒心過，而我也用了十年的時間，完成了對一個生命、一場婚姻的終結。

我沒有關掉他的手機，想他的時候，我就給他發(fā)條短信。我把所有的愛和悔恨，通過短信鈴聲傳遞給他——盡管我知道，天堂里沒有回家的路。

責編/趙 花493210257@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