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多次對朋友們講,藝術都是含蓄的,它在任何時候,都不應該是直白的說教,直白的說教本質上不是藝術,書法也是一樣。
什么是藝術的含蓄?唐人白居易《琵琶行》中有句“猶抱琵琶半遮面”,寫樂女的困頓與失意,凄楚與無奈,心情與表情都在,琵琶猶抱是心氣不足,遮面尚半是情志不暢,用一個特征牽動許多意思,以少見多,以簡見繁,這樣的寫法就很含蓄了。
我國的美學與藝術,歷來以含蓄為美。中國戲劇,一截竹節綴幾縷紅纓就是馬鞭,再與幾個虛擬動作配合起來就是一匹駿馬,就是上馬、下馬、牽馬、騎馬,就是馳騁萬里。還有兩手半抬作一個手勢就代表著這里有一個門,就是開門、關門,再加幾個動作又表示著有人走進來走出去。虛擬的戲劇規則體現著審美的含蓄要求。現在的演出舞臺上,舞臺元素正在更多的技術化而不是藝術化,在真實感的理念指導下,表演者牽著馬走上舞臺,騎著自行車上舞臺,在眾目之下吃碗面條,很有點滑稽甚至賣弄。藝術的想象元素正在小于舞臺元素,想象的空間遭到阻隔,這使審美只能停止在視覺上,停止在感官快感上。不能形成獨立的精神活動,就不能形成持久的精神愉悅。缺乏含蓄的舞臺,也就缺少了藝術。
相聲的包袱設置可以說是藝術含蓄的最好形式。相聲的含蓄不是作為具體的表現手法來使用,它通過鋪墊與包袱的擺布,體現為一種整體藝術構思,體現在作品的整體結構上。馬三立先生《買猴》包袱抖開就是買猴牌肥皂,但是它的鋪墊是馬大哈走遍全國去買猴。相聲大師的說話藝術就是在有可能暴露買猴牌肥皂這張底牌的各個關口布置疑云,然后想辦法繞開。或是比東說西,或是指桑說槐,或是避實言虛,或是繞圈說話,總之是躲躲閃閃不入正題。有時候“破綻”眼看就是一張窗戶紙,但他馬上轉過身去說別的話題,總之是要揪住觀眾的興致,不讓他們去做別的思想。相聲的包袱全藏在鋪墊里,所以包袱抖開才既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這種在虛實之間藏而露,露而藏,又藏又露的藝術技巧,應該說使含蓄美有了一個極好的存在形式。
中國的詩更是主張含蓄的。蘇東坡有詩“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這是寫廬山氣勢、儀態。在寫出山之美的背后,也深藏著蘇東坡政治上得意與失意之后的人生感嘆。他沒有直說人情復雜仕途險惡,但是“不識廬山真面目”一句,分明不是就山寫山,不是贊山美,在感情上那是一種惆悵,是一種無奈,能看出情調的沉郁。好詩都有詩眼,都不是直白說出來的。含蓄的技巧就是對詩眼的隱與藏,讓人通過詩的情調去感受。我在20多年前寫的《華北平原詩葉》中有這樣的句子:
“歷史厚厚地飄落在這里,
釀造了千里思念的青翠。
遼闊,太陽也很難走到頭,
夢,也無邊無際。
但,也有武士樣巍然的遠山,
也有少女似婀娜的河堤。
道路縫起一個個古老的村莊,
也繡著人們新春的心意。
每位老農都是一個濃縮的時代。
每頭老牛全是一部濃縮的歷史。
我歌唱這默默的泥土,
它孕育著一萬個沉甸甸的太陽!”
故鄉是永遠的記憶,永遠的思念,是一部讀不完的書。越是走進文化深處,越感受到故鄉的文化厚重;越是置身藝術佳境,越會覺得故鄉風韻別致。老詩人艾青寫過一首很有名的詩《大堰河,我的保姆》,他把故鄉比做保姆,會讓人想到很多,那是一種愛。我的故鄉是“老農”,“老牛”,“太陽”,這也是一種愛,是要見厚重。這樣的感受,感觸,感情,只有隱蔽在詩的意象中,才能見出它的博大。這就是含蓄。詩要含蓄,詩的含蓄就是凝練。凝練是語言的功力,也是意象表現,它給想象創造出無限的空間。
書法也是要含蓄的。書法的含蓄表現為線條有內容。幾年前作書論,我說過這樣的話:“于藝術茍能含蓄,便是凝練,高妙不俗也。”過去講傳統常常要講“書卷氣”。“書卷氣”是什么?我想應該是指書家的文化心態與藝術心態,是書家對“中和”美學思想的理解與實踐。表現在書法創作上,就是要求書家把自己的藝術構想和審美要求,化作線條的自然流暢,化作行筆、造勢、用法上的簡而達,以少見多。這是線條有內容。當代書法社會功能有了變化,書家都有創新意識,這很好,但有些創作是隨心逾矩,破壞書法形象,造成線條特征多了,韻味反而淡了,少了,甚至沒有了。過去有人講書法創作心空便好,這話很對,但是不夠。心空尚需意正,意正需要知物。在書法就是要知道書法是方寸之物,筆畫之間只有亳末之隙,心中有所思筆下就有所見是要造成字象荒蕪,筆畫雜亂的。有些字寫得狂怒乖張,干癟生硬,多與此有關,是不知用筆進退之道有明暗之分,含蓄是暗進暗退,只在個別地方“偶爾露崢嶸”,這就很有味道了。這種味道在于線條凝練。就是線條內容多意味多,特征要少,以少量特征能寫出很多想法,這叫高妙,這叫得道,這叫不俗。凝練是線條的美感特質,把握住這一要求,就是打開了通往書法藝術的大門,就能看到書法的審美形象,這就是含蓄。
服裝也同樣體現含蓄的審美要求。服裝的含蓄表現為一種韻律。民族服裝在這方面尤為突出。唐朝畫家吳道子的人物畫,線條極美,像風吹一樣自然流暢,史稱“吳帶當風”。服裝的含蓄是要體現人的氣質、風度、尊嚴,通過服裝的掩飾,使人體呈現輪廓特征,造成審美的距離感、朦朧感,形成境界美,韻律美。人體有自然美的一面,也有不美甚至屬于自然丑的一面,服裝是借社會美彌補人體自然美的不足。就這方面來說,東方美與西方美,傳統美與現代美,在文化思路與審美品格上,是需要深入認識的。甚至可以說,在風韻美方面,東方古典美女形象遠勝于西方著名的維納斯女神像。含蓄之美在中華民族風俗禮儀中廣泛存在。我們說“禮儀之邦”并不只是握手寒暄時言詞溫和,而是體現在包括服裝在內的生活的各個方面,是通過“有度”來展現含蓄。
含蓄是一種美的表現方式,在東西方文化與藝術的大對撞中,感受含蓄也就是感受藝術的民族性,感受民族藝術的發展與未來。藝術的民族性就是藝術的世界性。世界藝術說到底是民族藝術。過去是這樣,現在是這樣,今后仍是這樣。依此說來,含蓄雖是一個很具體的藝術話題,卻也是認識民族文化、民族性格的一個窗口。
為藝之道,需要珍視含蓄的藝術意味和美學意味。
(責編:郭文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