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楊先生駕鶴西去,在海峽兩岸都引起一陣追思和緬懷的熱潮。曾經使柏楊先生名動一時的“丑陋的中國人說”以及“中國文化是醬缸文化說”,又再次成了媒體和網頁上的大字標題,如“柏楊走了,而中國人依然丑陋”“我們還沒走出柏楊的文化醬缸”等,柏楊先生本人的聲望,也上升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新高度,如“一個美麗的中國人”“完美的啟蒙者”等等。
無疑,柏楊先生是一位深刻犀利的思想者,他對國民劣根性的痛詆,也確實讓國人驚出了一身冷汗,并引發一些有益的反思。但承認這一點,并不意味著柏楊先生的思維就沒有短板或悖論。比如柏楊先生曾經說過這樣一段話:“我看到別的國家人與人之間的相處,心里充滿了羨慕。這樣的一個傳統文化,產生了現在這樣的一個現象,使我們中國人具備了很多種可怕的特征。”
這樣的結論真不知道是從何說起?因為“別的國家人與人之間的相處”有很多也是不能羨慕的,比如美國校園就經常發生槍擊案,動輒奪命數十,這算不算是一種“可怕的特征”?再比如最近爆出的奧地利老翁在地下室囚禁女兒20多年的亂倫案,這值得羨慕嗎?又比如筆者今天看到這樣一條新聞:印度富豪穆凱什·安巴尼在孟買市中心興建了一座造價近20億美元的豪宅,即將帶著自己的600名仆人入住,而與此同時,這個城市卻有近800萬人住在垃圾堆一樣的貧民窟里,這又算是一種什么樣的“傳統文化”呢?
而最讓筆者感到費解的是,柏楊先生似乎絲毫沒有意識到他的“醬缸說”其實是一個無法自圓其說的悖論:假如中國文化真的是一口所有的人都無所遁逃于天地之間的醬缸的話,那柏楊先生自己又何以能夠自外于這口醬缸呢?如果他自己未受醬缸污染的話,則意味著醬缸內還是有干凈的地方的,遠非像他說的那么可怕;反之,如果醬缸內真的完全沒有干凈之處,則柏楊先生本人以及他的著作,也無非是醬缸的產物罷了,又有什么價值呢?
提出這些問題,并不想和柏楊先生抬杠,而只是想指出這樣一點:柏楊先生對中國歷史文化的全盤否定,并不是一種理性思考的結果,而只是一種極端情緒化的結論,其和中國歷史文化的實際情況相比,就更是差之毫厘,謬之千里了。實際上,中國文化當然有弱點,但世界上也根本不存在什么十全十美的民族文化,和任何一種民族文化相比,中國文化如果不是更優秀,至少也是同樣優秀;中國人固然有丑陋之處,但其他國家的國民也絕非“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的“東鄰之子”,中國人如果不是比其他國家的國民更美麗的話,至少也是同樣美麗。像柏楊先生那樣妄自菲薄,公開宣布“我不以當一個中國人為榮”,是沒有任何道理的。
值得深思的問題也許僅僅是:中國為什么會出現“柏楊現象”?為什么一個作家、學者全盤否定本民族的歷史文化,反而會為自己贏來眾多的追隨者,甚至被人捧上神壇?
一個民族不會無緣無故地就妄自菲薄,也不會無緣無故地就妄自尊大,總是在和其他民族比較的過程中才會產生這種情緒,所以要回答這個問題,也就必須從中國和世界,主要是和西方的關系及其演變中來看。
梁啟超先生曾經指出,近代以來,中國在并非情愿且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經歷了一個從“亞洲之中國”向“世界之中國”演變的過程。簡單點說,就是從1840年鴉片戰爭開始,中國在西方列強堅船利炮的脅迫下,從綿延兩千多年的東亞朝貢體系的中心國家,忽然變成了一個以西方為中心的世界體系的邊緣國家。在這樣一個世界體系中,中國像一個剛從鄉下進入大城市的陌生人,舉目無親。這個體系中所通行的一切規則,都是西方制定的,判斷是非善惡主流價值觀,也完全來自于西方。在中國五千年的歷史記憶中,找不到應對這種變化的經驗,用李鴻章的話說,就是“千年未有之大變局”。
正是這種“邊緣感+陌生感”,導致了中國知識精英的整體焦慮和自卑心理,他們將中國在世界體系中所遭遇的一切挫折和不幸,均歸罪于中國此前在東亞朝貢體系中享有中心地位時所形成的文化與傳統。于是在中國,就出現了在世界上其他國家中極少見到的情景:知識精英拼命地否定自己的歷史、傳統與文化,并將其當成了“覺醒”的標志以及啟蒙民眾的資格來炫耀。誰否定得最徹底、最別出心裁,誰就能獲得最多的喝彩,而柏楊的“中國人丑陋說”和“醬缸文化說”確實說到許多中國知識精英的心坎上,他之備受推崇,也就沒有什么好奇怪的了。
也許有人會說,近代以來,被西方列強用堅船利炮強行納入世界體系的國家和民族有很多,為什么他們沒有產生“柏楊現象”呢?在筆者看來,原因就在于中國此前是“中心國家”,因此她在轉變成邊緣國家的過程中,心理落差就特別的大,而原來的邊緣國家,不過是從一個體系的邊緣變成另一個體系的邊緣罷了,其心理落差也就比較小。
明白了這樣一個背景,我們就應該同時明白,把怒火全部宣泄到自己的歷史文化上是沒有道理的,在歐美日面前自慚形穢也是沒有必要的,我們并不是糟糕了五千年,而僅僅是參照系變了。打個比方吧:你的鄰居王小二這些年來忽然富了起來,比你闊多了,但這是不是意味著他的道德人格、智慧、能力等等都比你強呢?顯然不是,他之先富起來,當然有聰明能干的一面,但肯定也有運氣比較好的一面,比如買到了一支績優股,或買彩票中了大獎,甚至曾經干過一些販賣毒品、人口乃至殺人越貨的勾當也未可知。
令人欣慰的是,這幾年來不再自認“丑陋”和“醬缸”的國人已經越來越多了,在這次圍繞奧運火炬傳遞而發生的種種風波中,海內外華人面對西方的無理指責不再唯唯諾諾,一味自責自省,而是自信地用西方人所能夠理解的語言和西方對話,就證明了這一點。
柏楊先生謝世了,我們唯愿他一路走好,也希望情緒化并且一窩蜂地自認“丑陋”與“醬缸”的“柏楊現象”,能夠從此淡出并完全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