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裔女作家聶華苓,以其在國內求學,臺灣寫作卻遭政治迫害,最后在美國主持作家工作坊的經歷,講述了自己豐富傳奇的人生經歷,語言生動深刻、富有情趣。
《自由中國》決不要反共八股
我正在找工作養家,聽說有個什么《自由中國》雜志要出版了,胡適是發行人。我在中學、大學就喜歡寫文章,在南京用筆名發表過幾篇文章。編輯李中直是南京時代的朋友,知道我和文字的這點兒緣分,仿佛靈機一動,告訴我《自由中國》主持人雷震正在找個管文稿的人。
他帶我去見雷震。他在書房寫稿。我初出茅廬,怯生生走進他書房。他抬頭看了我一眼,啊了一聲,點點頭說:好吧,你明天來吧。
我就那樣子參加了《自由中國》。
《自由中國》開始的頭兩年在臺北金山街,也就是雷家。進了大門,在玄關脫了鞋,右邊一間小房,就是《自由中國》辦公室。一個編輯,一個經理,一個會計,我們一共4個人,擠在一間6個榻榻米的小房間里。雷先生在他書房工作,偶爾來我們辦公室,魁梧的個頭在那矮小的榻榻米房間里顯得特別高大。他很少和我說話。我工作不久,李中直告訴我,雷先生要為我介紹一個男朋友,對他說:那個女孩子還不錯。我大笑說:你告訴雷先生,那個女孩子馬上要做媽媽了。半個世紀過去了,至今我也不知道當年雷先生要為我介紹的男朋友是誰。
我參加《自由中國》不久,就開始用本名寫散文和短篇小說。一天,雷先生一進屋就說:我看到你文章了,你做我們文藝編輯吧。又過了一陣子,他說:你寫得不錯,參加我們編輯委員會吧。
那時臺灣文壇幾乎是清一色的反共八股,很難讀到反共框框以外的純文學作品。有些以反共作品出名的人把持臺灣文壇。《自由中國》決不要反共八股。例如郭衣洞的第一篇諷刺小說《幸運的石頭》,就是在《自由中國》登出來的,他以柏楊火辣辣的雜文出名是多年以后的事。有心人評50年代的臺灣為文化沙漠,寫作的人一下子和三四十年代的中國文學傳統切斷了,新的一代還在摸索。有時收到清新可喜的作品,我和作者一再通信討論,一同將稿子修改潤飾登出。后來幾位臺灣出名的作家就是那樣子當初在《自由中國》發表作品。當年有名的作家,如梁實秋的《雅舍小品》所有的文章,吳魯芹的《雞尾酒會》所有的文章,朱西寧的《鐵漿》,陳之藩的《旅美小簡》,林海音的《城南舊事》等等,都是在《自由中國》發表的。《自由中國》文藝版自成一格。
《自由中國》創辦時的發行人是胡適,他那時還住在美國。雷震是《自由中國》實際主持人,編輯委員有10人左右,有學者,如北大教授毛子水和張佛泉;有國民黨官員,如教育部長杭立武,臺灣銀行總經理瞿荊州;也有思想清明的文人,如戴杜衡,夏道平;也有血氣方剛有理想的知識分子,如殷海光。宋文明是后來參加的,那時《自由中國》已逐漸孤立了。
《自由中國》創辦時就是這么一個奇怪的組合,是介乎國民黨的開明人士和自由主義知識分子之間的一個刊物。這樣一個組合所代表的意義,就是支持并督促國民黨政府走向進步,逐步改革,建立自由民主的社會。《自由中國》對于自由民主的改革主張,也應該是國民黨政府所能容忍的,與現實權力應該不會有嚴重的沖突。
《自由中國》遭受的壓力越來越大了
我加入《自由中國》不久,全家就搬到松江路。那時雷先生在臺灣政府中還有支持他的朋友,他向臺灣省政府要來一棟房子,作為《自由中國》宿舍。我們和殷海光住在一起。他還沒結婚,在我家搭伙,飯后常和我們談到深夜,和我家三代(母親,女兒以及我)近如家人。他那時就有胃病,一顆一顆飯粒,有一下沒一下喂進嘴里,仿佛嚼蠟。他的談話總是很有趣。他那時就氣沖沖地說:雷震,無論在基本的思想形態、行為模式和待人接物的習慣上,他和老牌國民黨沒有根本上的差別!
我是編輯委員會里最年輕、也是唯一的女性,旁聽編輯會議上保守派和開明派的辯論以及他們清明的思維方式,是我的樂趣,不知不覺影響了我的一生。我在《自由中國》11年(1949~1960),如魚得水,我的個性受到尊重,我的創作興趣得以發揮,最重要的是,我在雷震、殷海光、夏道平、戴杜衡、宋文明那些人身上看到的,是為人的嶙峋風骨,和做人的尊嚴。
1951年,《自由中國》創辦兩年之后,臺灣發生一樁高利貸的金融案件,臺灣省保安司令部人員設下陷阱圈套,引誘犯罪人上鉤。雷先生抵擋不過殷海光、夏道平、戴杜衡這些開明分子的憤慨,由夏道平執筆寫篇社論:政府不可誘民入罪。《自由中國》和臺灣統治權力的沖突,也就從那篇社論開始了。保安司令部將該期《自由中國》扣押了,保安司令部副司令彭孟緝竟要逮捕《自由中國》編輯,幸有臺灣省主席兼保安司令部司令的吳國禎發現而制止,才沒抓人。《自由中國》寫了一篇再論經濟管制的文章,賠罪道歉,這才了事。胡適因為這事件來信辭去發行人名義,他的理由是抗議軍事機關干涉言論自由。
編輯委員每月開會兩次,討論社論和雜志遭受的各種干擾問題,問題越來越多。編輯委員會上毛子水和殷海光總是對立的。毛子水主張平和克制,殷海光要批評,要抗議。少壯的人站在殷海光一邊。雷震起初是他們之間的協調人。有時候殷海光講到國民黨某些腐敗現象,雷先生還有些忐忑不安的樣子,仿佛兄弟不爭氣,恨鐵不成鋼。縱令他極力克制,《自由中國》遭受的壓力越來越大了,雷先生的斗勁也越來越大了。
真正的雷震挺出來了
雷家因為特務的騷擾,也因為《自由中國》需要經濟補助,雷先生夫婦賣掉金山街的大房子,搬到郊外木柵去了。他們常邀請作家朋友們歡聚。在那鄉下園子里,我們和吳魯芹、琦君、林海音、何凡、朱西寧、周棄子、高陽、夏濟安、郭衣洞(后改名柏楊)、潘人木、孟瑤、司馬中原、段彩華以及其他作家們,度過許多歡樂時光。雷太太雍容大方,親切可人。她已身為監察委員,但那時我所看到的,是雷先生的賢淑妻子。隨著執政當局對《自由中國》不斷的威脅迫害,作家的聚會也就煙消云散了。
1954年,《自由中國》和統治權力的沖突更尖銳化了。由于一篇搶救教育危機的文章,雷震被開除國民黨黨籍。蔣介石當選連任總統,《自由中國》批評他和國民黨違憲的事實。1956年,蔣介石七秩大壽的日子,《自由中國》出了祝壽專號,批評違憲的國防組織以及特務機構,轟動一時,一版再版,竟出了七版。引起國民黨許多刊物的圍剿。雷震的黨籍、官爵、人事關系,一層層像剝筍子一樣,全給剝掉了,只剩下光禿禿的筍心了,孤立在寒濕的海島上。真正的雷震挺出來了:誠,真,憨,厚,還加上個倔。
雷先生審稿,約稿,開編輯會議,甚至校對。我永遠也忘不了我們在一起校對稿子的情形。每篇稿子都經過雷先生、黃中和我先在《自由中國》社一校再校,然后三人到印刷廠作最后的校對,才交給印刷廠印出。一字之誤,可能就惹了大禍,譬如“中央”指示,印成“中共”指示,雜志和印刷廠就遭殃了。我們還絞盡腦汁修改可能出問題的文字,一字一句,常常討論很久才決定。
《自由中國》刺痛當局的多半是社論,還有短評和讀者投書。社論表達《自由中國》的意見,短評和讀者投書卻是老百姓的心聲,投稿的多半是隨國民黨從大陸到臺灣的軍人和年輕人。投稿的人擔心特務檢查,有的人親自送來稿件,坐下談談話,和誰談都可以,一談就是幾個鐘頭,談他們的苦悶,談軍中、機關、學校的政治迫害。有人談得聲淚俱下。雷震成了雷青天。
1957年黃中離臺赴美。傅正接任。傅正參加《自由中國》后,辦公室可熱鬧了。他和雷先生兩人嗓門都大,一篇批評政府的文章,兩人常同聲叫好,樂不可支,和孩子一樣高興。讀者來訴苦,傅正是知音,他們的苦,他全受過,他和讀者也成了朋友。到《自由中國》來伸冤的人更多了。他和雷先生兩人經常在戰斗狀態中,摩拳擦掌,吶喊助威。兩人同出同進,談個不停,一高一矮,有點兒滑稽,但很可愛。
傅正和雷震相同的是真和倔。他參加《自由中國》才兩年,就和雷震一起關進了鐵窗。雷震畢竟是雷震,他是拼了,也有本錢拼。傅正呢?他是雞蛋撞石頭,必定撞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