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歷史都是精神史。本書從歷史的塵埃中勾勒出一個個鮮活的面容及一串串意味深長的精神事件,批判性審視了現(xiàn)代中國知識分子的歷史使命、歷史道路及其生存困境,并著力彰顯出他們在困境中的言說方式及其選擇的價值。作品以其提問的深度、概括的精準以及包孕的思想動量而備受學界、思想界關注。本文摘自該書序言。
認識五四,對我來說最早始于一種文學想象。中學時代,閱讀了相當一批五四文學作品。魯迅、郭沫若、郁達夫、田漢、曹禺、冰心、馮至,都是我所熟悉的。在這個文學世界里,明顯地存在著兩種傾向、兩種色彩:一是個人主義的,夢想的,叛逆的,奮斗的;二是人道主義的,愛的,同情的,救助的,二者構成為一代人的獨特而迷人的精神氣質,英雄主義中夾帶著某種先行的孤獨與無援的感傷。伍爾夫說道:“1910年左右,人類的性格改變了。”這段話,用于描述當時從傳統(tǒng)士人中蛻變而來的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更為合適。是他們以松散而一致的思想行動,改變了一個老大帝國的幾千年的沉悶氣氛,使之有了一股蓬勃上升的朝氣。
整個文化大革命是一片精神荒漠。文學期刊停頓,書架洗劫一空,唯余一種紅皮書,雄赳赳地進入每個書店、機關、工廠、學校和家庭。隨后,魯迅著作的單行本相繼發(fā)行。魯迅存在的合法性,在當時是一個頗具諷刺喜劇意味的現(xiàn)象。作為一代啟蒙思想者的代表,五四精神的實質的體現(xiàn)者,正是魯迅自由的、人性的、異議的文字,使我在那個充滿囂聲的時日里得以延續(xù)夢尋的道路。
至于全面接觸中國近現(xiàn)代史,主要是五四史料,則在計劃寫作《人間魯迅》的時候。這時,五四,第一次以一個立體的歷史性形象重現(xiàn)在我的面前,它那光芒四射的批判精神與奔涌不已的創(chuàng)造活力,使我深受震撼。然而,最令人震驚的是,作為一個思想文化運動,它并不如意大利文藝復興或法國啟蒙運動那樣具有廣延性,而是飆風一般突然興起,旋即歸于平復。五四的旗幟是“德先生”和“賽先生”,就是說,中心價值是自由、民主、人權、科學,只要回顧一下它們在近百年來的命運軌跡,就可以知道,中國的現(xiàn)代化道路是何等的艱難曲折,坎坷不平。至今,那些被稱為“現(xiàn)代性”的普世價值,仍然受到嚴峻的挑戰(zhàn)。值得注意的是,許多挑戰(zhàn)就直接來自知識界。
一切歷史都是精神史。而一個民族的精神史,在某種意義上說,也就是它的命運史。我們說俄羅斯精神、德意志精神、法國精神或美國精神,其實都可以通過精神現(xiàn)象的分析,破解這些國家民族的歷史命運的密碼。關于中華民族精神,我們往往襲用新老國粹派鼓吹的“東方文明”的論調進行定義,而棄置了五四精神的新內容。如何闡釋五四?如何看待五四作為一個變異的精神實體的獨特性?如何承受五四的精神遺產(chǎn)?其實,這并非是一個帶有學究氣味的歷史學問題,而是直抵現(xiàn)實核心的問題,首先是知識分子問題。不僅僅因為五四是知識分子運動,而且,這也是由知識分子角色本身,即工作的性質所決定的。知識分子是民族的頭腦,是變革的先覺者,先天的具有問題意識的人,是精神的創(chuàng)造者,價值體系的闡釋者和批判者。“一個民主的民族極其需要清晰的思維,”英國的一位邏輯學家強調指出,“除非我們知道什么是我們正在思考的問題,否則就不是在思考。”我認同這個說法,要弄清楚五四這個現(xiàn)代化的源頭部分,正是一個亟待民主改革的民族所要求于知識分子的。
如果說80年代末,中國知識界在紀念五四時所做的討論,還比較切合歷史的實際的話,那么,場景置換為90年代,結論就整個地顛覆過來了。與此相關的是,法國大革命在中國知識界所遭逢的命運也大致相同。這種前后態(tài)度的變化不是偶然的。此后的情形,正如我們所看到的,一方面消弭知識分子意識,一方面制造知識分子神話。五四,包括其中的人物,比如魯迅與胡適,在這里便都成了特別的符碼,被倒轉的手勢,推向一個預設的秩序主義的意義場域之中。
幾年前,曾寫過一篇《五四之魂》,對五四精神的遷變作過一個粗略的勾描,自覺框架還算合理。某日與朋友談及知識界,于是起了重印的心思。承蒙廣西師大出版社鄭納新先生慨允,便將該文從大象版《自制的海圖》中抽出,加上此前發(fā)表的《胡風集團案》,以及十余篇短文,編成這個集子。
書名取巧用了首篇的題目,副題作“知識分子精神史”,意在表明全書的一個較為一致的思路,實際上,這些年來我也確曾注意及此。所謂“史”,明顯是夸大了的說法,只是借以顯示精神演變的一條線索而已。
歷史始終使我心存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