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村》是一部反映農村留守兒童生存現狀的報告文學。通過作者對一些典型人物和事件細致入微的描述,我們看到了中國農村留守兒童令人擔憂的境況。本刊選擇了一個故事,講述給讀者聽。
一個叫茶花村的村莊
茶花村地處云貴高原深處,群山環抱、交通閉塞,有著與世隔絕的味道。村子的位置很高,調查組的小周和一個陪同人員,從山腳沿著崎嶇的山路,一直爬坡行走,很多時候找不到路,就在草叢、荊棘叢中艱難穿行,一個多小時他們才到達那個村子。站在村口,看到的除了山,還是山,仿佛世界只有山,而只有這座山有人。
村子里很少能見到人,因為村子不像嚴格意義上的村莊,很散,也因為很多成年人出去打工了。沿著村里陡峭的羊腸小道,每隔幾十米才能見到一戶人家,房屋是木板作墻,油氈作頂,好一點的屋子上蓋著草,或者幾片陳舊的瓦片。村里見不到自行車,更別說摩托車,唯一可以稱為車的是獨輪的手推車。
陪同人員告訴小周,輔處鄉是典型的貧困地區,而茶花村又是輔處鄉的典型,年人均收入不到500元,當地人一年到頭靠吃苞谷、土豆和咸菜為生。
小周找到村長,村長一聽是來調查農民工子女問題的,他立刻向小周說:“那去找謝寶這個孩子吧!”
據村長介紹,謝寶今年才8歲,母親進城作保姆,已經兩年沒有回來了。父親在鄰縣的小煤窯打工,一年難得回來一次,孩子在家跟著70多歲的奶奶一起生活。
村長帶小周到謝寶家時,謝寶的奶奶朱秀蓮正坐在門口曬太陽,頭發雪白、軀體佝僂,手里掂著一根木棒。
他們走到跟前,老人才發現有人來了。原來老人的眼睛不好,幾乎睜不開,看不清楚東西。
村長站著和她說話,老人一直伸著頭,側著耳朵,說:“啊?啊?……”
小周意識到老人的耳朵也不太好使喚,便靜靜地看著她。村長趴到她耳朵前大聲喊道:“有客人來了,城里的!”
老人笑道:“哦!城里的,是孩子他娘的主子嗎?”她居然把雇主看作當年的地主!
原來,請謝寶母親作保姆的那家男人,春節后來過一趟,因為春節還把謝寶母親留下照顧自己的孩子,男人感覺很抱歉,所以特意利用出差的機會,專門來了一趟這里,給他們送了很多禮品。
老人說:“我們媳婦可好了,那家城里人也夸她好,對我說他家的孩子離不開她,除了她誰都不跟!就沒有讓她回家過節。”
村長說:“不是那個,是另外一個。”
老人有點驚訝地問:“另外?怎么,我們媳婦又換主子了?”
小周覺得很不好意思,湊過去說:“老人家,我是從湖南長沙來的。
老人說:“長沙是哪?”
小周說:“湖南!”
老人說:“伏南?不知道。”
小周無奈地笑了。老人起身,請他們到屋子里坐。屋子里很黑,唯一的光線是從木板墻的一個大洞照進來的陽光。老人在黑暗的屋子里挪步,費力地點著油燈,他們那里沒有電,整個村子都沒有。借著油燈昏黃的光,小周看到一間屋子里擺滿了陳舊而簡陋的飾物。一角放著爐子、煤球、飯桌,一角堆著干柴,另外一角放著一張低矮的木板床,床和干柴被一道破布隔開。
謝寶和羊
謝寶幾個月前因為逃課放羊,老師來家里找了好幾次。奶奶狠狠打了他一頓,還對老師保證說孩子應該是聽話了。但誰知道是不是犯了別的什么錯誤呢?
小周連忙解釋說:“我們不是學校的,我們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來,就是想看看你的孫子謝寶。”
老人好像明白了,嘀咕一聲,說:“他不在家,在學校呢。”
小周又詢問了老人兒子和媳婦的情況。老人回答說,兒子在小煤窯背煤,一筐煤幾百斤重,從山下背到山上,一趟才2毛錢,所以賺不到錢;媳婦倒是能掙兩個錢,但是老人的意思是怕她在城里過久了,就不想回來了,因為兒媳婦是個好女人,老人總是擔心她會被城里人給搶走。
謝寶不在,小周就告別老人,去了學校。臨別的時候,老人挽留他吃飯,說弄好吃的給大伙吃。村長告訴小周,是苞谷飯!小周曾經在村長家吃到過,很干、很澀、很硬,吃到嘴里,像滿嘴的沙子。小周婉謝了。
可是,到了學校,小周才體會到那里是多么窮困。人們都說:“在農村最好的建筑是學校!”而在那里,這最好的建筑卻讓他欲哭無淚:一間低矮的破房子,屋頂有一大塊漏著陽光,在沒漏陽光的地方,放著幾排石凳,坐著幾十個孩子,中間隔成兩部分,一邊是一、二、三年級,一邊是四、五年級,孩子們前面放著兩塊木板,那是“黑板”。“黑板”前一張殘舊的桌子,桌子上放滿了粉筆頭,卻沒有一支完整的粉筆,一邊各有一個老師在講課,講課的聲音很低,都怕影響到對方。這就是學校!
帶一、二、三年級課的是剛從大學畢業的一個小伙子,來此支邊。他向小周訴說了當地孩子受教育的苦楚。
他說:“這里的孩子太苦了,也太缺乏知識了。”有一次,老師講到“好好讀書,等你們長大了去北京”。
下面的孩子立刻就亂成一團,交頭接耳,原來他們都不知道“北京”是什么,在哪里?
老師趕緊解釋:“北京是我們的首都。”
他們卻更糊涂了,“首都又是什么?”
老師補充說:“北京就是個地方,很大的地方。”
這下孩子們明白了,又有人問:“北京有我們的鎮子大嗎?”
老師說:“北京很大,比整個鎮還大——你們想不想去北京?”
“想!”
老師又問:“那么去北京干嘛?”
“到北京去放羊!”
老師聽到這里,眼睛酸楚得差點掉下淚來。
聽說村長和小周等人是來找謝寶的,這個支邊老師就說開了:從去年下半年開始,謝寶就經常曠課,為此,他跑了幾趟謝家,找朱秀蓮了解情況。但是,老奶奶也不知道謝寶到哪里去了。事實上,謝寶跑到后山,跟著放羊的老人放羊去了。
老師說:“他好像對羊有一種特殊的感情。”
終于,小周在后山一片樹林里找到了謝寶。他穿著紅十字協會捐贈的寬大上衣,衣角垂到膝蓋,袖口卷起,懷里抱著一只羊羔,嘴貼到羊羔濕潤的小嘴上,手輕輕地撫摩著軟軟的羊毛。旁邊一群羊在地上啃草,坡上坐著一位青絲白須的老人,抽著煙袋。
老人告訴小周,去年大概這個時候,他趕著羊碰到謝寶。謝寶在這里哭,老人就問謝寶怎么了,謝寶不搭理他,老人一把把他抱在懷里,同時抱在懷里的還有一只剛生下不久的羊羔。結果,謝寶哭累了,居然睡著了。醒來的時候,臉貼在羊羔的臉上。看著那只羊羔,他居然不哭了。
好像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謝寶就經常到后山來,和老人一起放羊。但是他并不和老人說話,每次來都抱著剛生下不久的羊羔,呆呆地坐在草地上。后來,他幾乎每天都過來,有時候會抱幾只新生的羊羔。老人有一次賣了幾只羊羔,他竟然哭著和老人大罵了一陣。老人沒有生氣,只是覺得這個孩子很奇怪,也很可愛。
老人告訴小周:“你們要是注意點看,可以看到他看羊羔時,眼里都是濕的。”老人捋了捋嘴角下的山羊須,搖著頭說,“看他哭得那么厲害,從那往后我就再沒賣過羊羔。”
冬天來的時候,老人就沒有上山放羊,謝寶偷偷到老人家羊圈去過幾次,每次都站在羊圈外,呆呆地看,老人一叫他,他就跑了。
現在開春了,老人到了后山,他也來了。
老人看他那么愛羊羔,打算送他一只,他卻不肯要。
小周靠近謝寶時,發現他的眼睛真的是濕的,他對羊羔的確有特殊的感情。小周問他:“你想爸爸媽媽嗎?”他看了小周一眼,盯著懷里的羊羔,說:“以前想,現在不想。”
小周問:“為什么不想?”
他愛理不理地說:“想也沒用。”
小周問:“沒有夢見媽媽嗎?”
他說:“沒有!我夢到了羊羔。”他突然問小周:“老師說我們長大了要結婚是什么意思?”
小周說:“結婚就是找個女人,像你爸爸和媽媽那樣!”
他說:“那人能和羊結婚嗎?”
小小的孩子,隨意的一句話,差點把小周擊倒。
小周問他:“你喜歡羊羔?”
他說:“嗯!它會和我說話。”
小周問:“那給你羊羔你不要?”
他說:“那樣羊羔就沒有媽媽了……”
小周不止一次地對我們說:“茶花村的貧窮、落后已經讓我心疼。但是,當這個孩子守望在那里,他的一句看似天真和無知的話,那么輕,輕得就像夢境里天使的翅膀,卻又是那么重地擊中我。父親身上的煤炭沉重,但是沒有孩子的一句話重;而母親甚至春節都沒有回家,城里的孩子離不開她,那么自己的孩子何嘗不是呢?我很想告訴謝寶:人和羊不能結婚,因為壓根兒就不是同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