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文字的二十二次致禮

1

認不出錯別字，看不見春色，這是北京初夏的黃昏。雨線模糊，像毛線。

煙草的氣味彌漫，我的房間晦暗，云霧涌動。今天看不見好文章，想不出五步以外的景致，想不出十天以外的事件。脖子變硬，手指抽搐，在熟悉的字庫中捉找幾個字，寫在這里，曰：“我疲倦。”

2

在先祖和親人生和死的地方，叫家鄉。回老家，就是讓祖先的在天之靈在他們以前生活過的地方和你相見。在他們的生、死之地，我逃逸了出來。而整個大地，僅僅只是個游樂場，生死榮辱只是人生在世擔心的。

生多么像一個假日!

3

我們可以感覺到性的存在，當看見叫人喜悅的異性，便會知道是性在某個地方左右情緒。

我們可以把性作為一種武器。強化自己的性別特征，這是自衛也是進攻，可以吸引異性，博取更多異性送來的秋波，從而增強作為男人或女人的自豪感。

性作為一種武器，是具有殺傷力的——對于異性、同性及自身。性的魅力不僅對于異性是一種強力的吸引，還可以摧毀排他者的意志，融合異己，同時也可能傷及自身。比如，過度的手淫及排解性欲的濫交。

性武器是自帶的。

4

詩歌不是論證，所以不一定是一個自足的體系。不一定為了一個中心思想而圍繞它組織材料。東方思維模式是感性的思維模式，在詩歌中所呈現出來的東方思維的魅力在古代有很多例子，尤其體現在《詩經》及民間歌謠。詩歌中所謂的“起興”便是一種典型東方思維模式。起興，我們已經把它接納為一種常見手法了，成為文學鑒賞過程中合法的有名堂的東西。

現代漢詩發展到今天，這種東方思維的魅力卻僅為不多的詩人所保持并沿用。比如安徽詩人楊鍵。比我大9歲的詩人楊鍵有一首廣為流傳的詩《暮晚》，全詩如下：

馬兒在草棚里踢著樹樁，

魚兒在籃子里蹦跳，

狗兒在院子里吠叫，

它們是多么愛惜自己，

但這正是痛苦的根源，

像月亮一樣清晰，

像江水一樣奔流不止……

由馬兒踢樹樁、魚兒蹦跳、狗兒吠叫到“愛惜自己”，這是典型的東方思維方式，西方人絕對不會同意這樣推理，更不會贊賞這種說法。但這是一種慈悲心態的反映，具有東方背景的人群或許不難在這個東方思維模式中看見這一點。不完備之處，正由作者本人的東方身份來填補，甚至你后來了解到楊鍵是皈依佛教的。

5

很難想象的事情，難道一生的體面將不是建立在功利的基石上?虛榮偏偏是像大理石上刻入的碑文。而人生的空虛將是注定的，體面、羞辱何來?如果上帝曾給過我來到世間的使命，不僅僅作為人類物種延續的一個小小環節，那么他將把我引向何處?我的價值是榮耀上帝嗎?我是被安排好的一個人，頭發已經被數算，我是造物者手上的眾多玩偶之一嗎?再精彩的人生，也只不過是螻蟻爬上了大樹，而且是被大能者早就期許的。你喜歡的東西在祈求中被答應了，在努力后呈現出了人類獲得的滿足，如果在人類之外，有一雙看著我們的眼睛，他一定在嘲笑。螻蟻撼大樹，人一思考，上帝就發笑。

6

汶川大地震時，我的孩子北北在妻子的肚子里。對于大地上發生的災難孩子是無從知曉的，多年后北北可以閱讀或聽說到相關信息。

我無意于談論大地震。

2007年，北北的爸爸和媽媽在北京生活，快樂和痛苦。2007年的時候沒有北北這個人。更早呢，更早更沒有北北這個人。更早的更早呢，沒有北北的爸爸也沒有北北的媽媽。

我們來到世界上，真是偶然啊。盡管來到這個世界上的有很多人，為什么偏偏是我們?我們來到世界干什么?其實大多數人來到世界上，就是來走一遭，沒有特別的意義。人類物種延續的一個小小環節哈哈。大多數人經歷了歷史，但是沒有對歷史構成影響，或者說他個人與歷史無法達成雙生。為什么一定要干點什么來加入到歷史中去呢?原本這個世界上沒有我們。但現在我們在這個世界上呢，將來呢?將來也沒有我們了，我們會消失掉。

但總有一些人期待留下自己對世界的影響，他們的存在改變社會，改變世界，改變歷史。想想，每個人來到世界上都在改變歷史呢!如果我沒有來到這個世界，至少這個世界上不會有北北。如果我的父母中有一個人沒有來到世界，我生活的那個閉塞的村子至今就沒有這個靠讀、寫文稿生活的我；和我認識的那些人，他們就沒有和我交往，我幫過的人呢，在有麻煩的時候是誰幫的呢，幫我的那些人呢，他們也就沒有幫過我。

原本世界上沒有我們。

我們偏偏來了，偏偏就是我們，偏偏你會和很多人擦肩而過，偏偏你就只和其中的一些人認識了，偏偏我就和北北的媽媽結婚了，偏偏生出來的是北北，偏偏我就管這個孩子叫“北北”。偏偏今天還就想到這，寫到了這里——如果沒有我呢?

7

我不得不問自己，通過李昌鵬的作品我到底發現了什么。對于李昌鵬的作品，我是比較熟悉的，但我到底從中發現了什么呢?說我完全沒有發現，是不準確的。對于我來說，李昌鵬的智慧和我等同，思想和我同構，個人史與我一致，應該說由我來解讀他的作品是比較好的選擇，因為我是他比較合適的可以對話的人。但我不能夠通過李昌鵬的作品有更多有意義的發現，無論是寫作技藝還是對世界的認識。因此，我對李昌鵬其人的作品并沒有多少好感，有的只有惡心，如暈眩時看見重影。我想到了卡夫卡，李昌鵬當然不能和卡夫卡比而且這兩個人不可能有狹義的聯系，我想到卡夫卡要求燒掉自己的作品，他面對自己作品時感到的惡心和絕望做為一種猜想出現在我腦子里。

8

所謂死亡，可以概括為“四大皆空”。和尚活著，是因為心中有慈悲?

9

我的孩子在妻子的腹中慢慢生長。她吃下青菜，喝下骨架湯，我們的孩子就有了生長的營養，我們的孩子就是從這些青菜、骨架湯的營養中長起來的。這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一個還沒有名字的孩子，現在正在茁壯生長，而我和妻子是他(她)的爸爸媽媽。我和妻子造就了一個胚胎，現在胚胎慢慢帶著我和妻子的基因生長，我們的孩子現在還無法確定長相，但我們對孩子的長相絕對不會感到陌生。一棵樹，不管種在哪里，我們總能認出那是一棵樹，在石頭縫里汲取的養分和在河流邊汲取的養分可能有區別和不同，但樹總是把養分長成樹，不會變成飛鳥或魚。現在我和妻子可以做的事情，只有等待，等待我們的孩子長大，將頭朝向天空，區別和取代我們。

10

寫作離作者的現實和他生活可以越來越遠。

正如有人自謙說的，寫作一無所用。概念和純美學等，確實是遠離塵囂的，透過實用主義的眼鏡來看。每個時期都有一部分詩歌作品是這樣“一無所用”。文學作品存在的意義除了它的功能，還可以從文本等的價值來考量。我們可以認為，那些作品是作為案例和表達實驗品而純在的。

11

有些已經永遠成為過往的事情，不該公諸于眾。提起它，是對情感、意志以及大家的傷害，這會是當事人、聽者或觀者都難以諒解的。懸浮于人當下現實生活上空的前塵往事，不能像風中的草籽被吹散，落進土壤。或作為當事人純真的或描述為丑陋的，應該由當事人自己慢慢研磨，碾碎在心底，讓心靈得以有回味或向安寧靠近的機會。與人共有秘密是雙方出于真心的尊重或最可貴的寬容與理解。每個人都會有或多或少的隱私，意識到這一點時，最怕你、我、他(她)已經成為無恥的角色，正處在后悔的時候。一旦隱私被拋出來，某種煎熬極有可能會以野草繁殖的速度呈立方增長，要保護當事人甚至公眾的情感不受傷害相當困難。

而當今世界是一個什么世界?是一個隱私空間極其小的世界，并且它會隨科技發達日益縮小。這樣，可能有一天可能我們不再會關心、關注類似“艷照門”這樣的事件，興許當人們的隱私空間小到幾近于無，人們之間獲得的是真正坦誠相待。

12

給一個昨天生日的朋友：每一次過生日，就是重新在遙遠的愛和疼中再出生一回。這個紀念日的意義在于新生到來，它將激勵活著的每一天，看到希望。

13

一場場雨相繼降臨在盛夏的江漢平原，河水漲溢，模糊水塘和水塘的界域。抽水機房停止作業，秧田里的水渾濁，有魚尾在里面擺動你也看不清。水域在持續擴大，連接田塊間的道路，從一條條水帶子下爬過去，魚經過曾經的人的道路，游向它沒有去過的地方。我喜愛夏日的雨水，多年前的我在雷聲的轟隆中把自己的衣裳淋透，守在抽水機旁邊，等候魚——它會在閃電炸出一串串巨響時奇跡般地飛出河流，噗地一聲落在我腳邊，開合它的腮。

多年前我時常覺得，魚兒也曾有過幻想。當雨水從盛水的海綿般的云朵中被一只看不見的手擠出，密布在天空，魚兒就會把天空當做更加開闊的水域。雨中的魚，一只只學會幻想的魚，它們不知道是幻想給自己帶來了隱形的翅膀。

14

鄉村是寧靜的所在，小小的風緩慢地穿過枝柯疏朗的水杉林，吹干冰凌和積雪，吹動鋸齒行的一片杉樹葉子。夏日繁茂的茅草、蓊郁的鳳尾蕨，密布曠野。小蟲子，在鄉村像沙粒一樣。

在一個農場通宵閱讀或寫作的歲月，小蟲子細小地尖叫伴隨著我。一個個令我不安的夜晚，覺得自己生命輕賤，覺得自己的命運自己難以把控……每天早上，看見書房的地板上鋪著一層小蟲子的不動的身體。

15

草身上有著它要被稱作“草”的東西。

有鄉村生活經驗的人真正知道草，草有醉人的草的氣息。在三四月間，草的氣息彌漫著鄉村和田野。

三月一到，飲春水，牛尾翹起來，它昂那帶犄角的大頭“哞哞”鳴叫。是它最早發現新草萌動的，它大大的鼻孔翕動，它想追蹤草的信息，在牛欄中毛躁不安。老牛它對嫩草特別地敏感，春天草的新味永遠保存在牛的鼻孔里。

四月草，馬蹄跑。它長得特別快，草葉尖唰唰地躥頂。草漿在牛唇、牛蹄子上綠油油的，不堪抓捏的嫩草，在傍晚被村莊里浩蕩的牛群踩傷嚼光，只需隔一個夜，到處又是頂著露水的草尖。

三月四月，村子里到處飄動著令人躁動的氣息——草的腥味，草汁的淡淡的生澀味兒。

16

看見柳絲掛在枝條上，浸潤著春的消息泛著一層淡黃色的光暈，柳葉打著苞，就要開花了，它一開花，就要把皺褶的葉片兒舒展開。柳葉的新綠，薄薄的一片片，如垂掛的小刀。那是一片片嶄新的小刀，被春風制造，洗亮的，它們在不堪承重的柳絲上發出了碰撞的響。

柳條它要經歷它的二度開花。如果你愿意承認它葉片開出綠花，之后你會看見它開出潔白的柳絮。

17

今天胡同里槐花開，它淡黃小花舒展，變白。花兒開，像是件緊張的事，它們松了一口氣那樣，它們吐出自己一口香氣。我注意到天空是響晴的，胡同里沒有一絲風，花香沉落在胡同的空氣中，走在其間輕輕呼吸它的味道，人覺得清爽，雙腿輕快。這是一個假日，人覺得特別輕松，放下手中活計，行走成為真正意義的行走，和呼吸一樣，沒有別的目的。就在今天，我又看見了槐花，它淡黃花苞什么時候悄然滿枝頭，一抬頭就可以看見的繁花，我們忽略它，今天來獲得瞬間發現它的暗暗喜悅和困惑。

一個假日，將人從冗雜的人事放逐。人雙目變得明亮，他的腳步因此回復少年的彈性。

18

我筆下寫著別人，其實是在關照自身。這與我為什么寫作有關系，我為什么寫“這些”而不寫“那些”，我寫下的是和自己有聯系的。我能在寫作中看見自己的存在、生存境遇，我不得不寫下“這些”。有時我很迷惑，于是老實的記錄我看見的零碎，想讓你讀后若有所思。

有時我留下思考的余地，把我想說的話潛藏在我寫下的文字中。

閱讀是在別處的一種生活，我把自己的心靈放置在他物之中或者置身于或現在的或別的時代的人物和場地。和自己說話，有時也和自己打架，我更多的時候是看文字怎樣織成了漂亮的錦緞。我是能發現文字秘密的一個人，我獲得了發現秘密的快樂。

19

我寫自己，寫自己的私生活，讓人們看見大家的生活需要什么又缺少了些什么。我寫他物，寫他物的狀態，有時我還會加上主觀的感想。我還寫玄想，對未經歷過的事情抱有寫作和猜度的熱情。我最樂意讓我的寫作制造文字的迷宮，為了讓你獲得破解秘密的快樂我盡量把謎底安置在你能夠找到的地方。

我喜歡讀書，于是我愿意把我寫下的篇章弄成我喜愛讀的那個樣子。為了把自己的作品寫成自己喜歡的樣子，我繼續讀書。但我口味在不停變換，我喜歡的文章越來越不成體系，我寫出的東西也越來越雜。

20

我非常佩服那些自信的寫作者。我覺得搞寫作的人首先要有見識，要做到“你們提到的書我都讀過，我明白”，然后更重要的是自信，要敢用自己的一套說法來表達。一直懷疑自己說得不好，一直以為套用摘抄下來的話會更妙，這只能當一輩子學徒，永遠甭想出師!

我這個人肯定和你這個人不一樣，這說明我肯定有和你不一樣的生活等等細小的差別。我想我應該多寫那些別人沒寫或者沒認真寫的細微處，把這些我和他人不同的細微處寫出來，而且要使用上一套合乎語法規范，精心組結的表達路數。

21

認真研究一些成功作家的句法，覺得他們一般都有幾個最長用的句法。有些成功作家出彩的句子幾乎都是那幾種句型，這說明要有自己的特點并不難。

我覺得，對其他的許多個寫法老是有“來一回看看”的這種想法更可貴。我覺得作家的風格并不是什么“作家成熟的標志”，倒像是作家死亡的標志。一個真正作家的創作應該是永遠在更新的，它應該是不間斷在流變的。

22

有些作家為了讓自己不寫出糟糕的作品，他們就走上保護和維護自己“寫作風格”的道路，結果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有些作家害怕寫出不好的東西，這種“害怕”正是他寫臭句子的原因之一。

對于一個作家來說，我覺得他能寫出的好東西總是在寫了大量的壞東西后才弄出來的。我不太相信一個作家總是在些他自己的好東西。我常想他自己對自己的作品肯定是經常不滿的，

這并不是說他的作品放在當下差。一個好農民種地，有時收成好些，也有時差些，總的來說他的收成比別人強啊!

一個曾經的好農民種地，他一直用一個辦法種地，他以后的收成就不見得比以前強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