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語:
在過去,趙愷把巨大痛苦、含辛茹苦、堅忍不拔變成了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寶貴財富,并以此凝就了詩歌創作深沉、渾厚、執著、堅韌的藝術特色。可以說趙愷的詩,正像他的人那樣,心胸總是袒露在外,使人親近,沒有距離感。他的詩高雅,雅到高不可攀,不可逾越;他的詩通俗,俗到老嫗能解,婦孺能誦;他的詩深邃,深到深不可測,探求不盡,他的詩淺顯,顯到清澈透明,日月可鑒。正如趙愷所說的那樣,“歷史埋葬在大湖畔,詩歌吶喊在波浪中。”
——蘭坡
在南京中山陵入口處的牌坊上,是孫中山先生的手書“博愛”。法國文學巨匠雨果《悲慘世界》,塑造的也是以冉·阿讓為象征的博大之愛。
趙愷,從南京曉莊師范走出的中國著名詩人、江蘇省作家協會副主席,在北京大學、法國昂熱大學講授中國詩歌時這么說,愛,自下而上可分為一己之愛,親情之愛,家族之愛,民族之愛,國家之愛,廣博之愛的六個層次。愛的層次,決定了作家的層次!趙愷尊崇雨果,并為他此生得以親手觸摸到雨果的墓碑,體會到了巨匠的廣搏之愛的魅力而稱這輩子可以死而無憾!
這天,在趙愷先生再次作為中國代表團成員前往波蘭參加第34屆華沙詩歌節回來之后,我們敲開了趙愷先生的家門,在這間簡樸的屋子里,追尋起他走上文學圣壇的軌跡,探討起文學藝術境界的登攀。
命運篇:沒有籍貫的人
因為國破家亡、飄泊無定,趙愷說自己可以說是一個沒有籍貫的人。這一陳述,飽含著那么多的辛酸。過早離開父母,竟然連自己的出生年月都是推測出來的。對親人,他只有是一些支離模糊的記憶。父親是山東齊魯大學醫學院的畢業生,醫生,母親當時是一位護士。日本鬼子打來了,全家隨醫院向大后方遷移,走湖南,走貴州,最后轉輾到了重慶。
重慶不斷遭受轟炸,只要天一晴,日本鬼子的飛機必然到來。那時重慶的居民家家都將值錢一些的東西打成小包,隨時準備遭遇空襲警報。悲慘的是,他的父親還是在一次大轟炸中遇難了。
趙愷5歲,還有一個年僅一歲的弟弟。當護士的母親養活不了兩個孩子,只得把他送到孤兒院寄養。孤兒院很遠,還乘船過了嘉陵江。偏遠荒涼,孤兒院里留給趙愷的印象一是每口飯都有砂子的硌牙,二是遍地的蛇。
抗戰勝利,母親于1946年去了南京的中央大學附屬醫院,他與弟弟則被寄養在姨母家。之后,母親先去了香港,供職于一家法國醫院,接著又去了美國。
從那時起,趙愷就再也沒有看到過母親。改革開放后,他也百般托人找過母親的下落。1974年,香港轉來了一封他母親的親筆信。信中說,1973年,她身體非常不好,一年住了兩次醫院。想等身體好了,到法國去定居,再把他與弟弟接去。然而,轉信的中間人不久退休去了美國,就不能代為轉信了。從此,他剛找到母親又與母親斷了聯系。母親年輕時文靜秀美的照片,在他的心里織就了一個深深的母愛情結。
姨母帶他們去了南京。在南京舉目無親,只能租間小屋擺地攤度日。他們租住了沈舉人巷9號張治忠將軍的公館中的一間車庫,過著十分拮據的生活。因為愛好體育,趙愷便從最早的教會學校類思小學轉到了具有體育強勢的五臺山小學。之后,又因為第四中學是南京的體育重點中學,小學畢業便進了第四中學。
交談間我們問趙愷先生體育那項好。他欣然微笑,
說,籃球作過縣隊隊長,跳高得過地區第四名,總體說,只是業余愛好水平。他說,當年張公館里有塊大草坪,他常與小伙伴一同踢足球。他說,其實他彈弓打得最好。不過惹過麻煩:一次射中一位小伙伴的眼睛。當時真嚇壞了。那時人很純樸,小伙伴只是用石頭在地上劃了一個圈,讓他站進去罰站,要看到自己的眼睛沒事了,才讓他出來。
考上了四中,卻不能安心讀書。姨母要起早摸黑去擺地攤,只能讓他留在家看門。這樣,他的第一堂課總沒有辦法準時去上。第二就是學費他交不起。學費是7萬(當時的七萬,就是后來的七元錢)。新來的女老師特別認真,不交學費她就天天來你家家訪,嚇得趙愷不敢去上學。
一學期下來了,忽然聽說曉莊師范要招生,不收學費,住校,吃飯還不要錢。于是一個大院里十來個小伙伴都放棄了四中去考曉莊師范。張榜了,十來個小伙伴中卻只有他一人被錄取了。
那年是1951年。
磨難篇:文學的品質在苦難中積淀
趙愷說,文學要直面生活。然而文學直面的生活,卻并非是閑適安樂,反倒常常是苦難人生。
現在想來,趙愷是自幼就具有文學天份的。
在重慶上小學二年級時,并沒有開作文課。學校舉辦作文競賽,題目是給媽媽的一封信。老師讓二年級的他也破例參加本應是二年級不能參加的作文比賽。趙愷在孤兒院時對母親的思念噴涌而出,他的作文居然在全校獲獎,并被校長在全校大會上朗讀。
12歲,他在南京上小學,寫了一篇散文寄給了新華日報。一天他和小伙伴正在院子里玩耍,來了兩個編輯,他們打聽著要找趙愷,要通知這位同志,他的散文就要發表了,且要采訪他。趙愷回答說他們要找的人就是他。兩個大人說小孩子別開玩笑。直到邊上的小伙伴證實他真的是趙愷時,兩位編輯才吃驚地走了。沒有采訪,但散文如期發表了。這是趙愷發表的第一篇散文。
在曉莊師范,他并不是一個順服守紀的學生。比如學校要求全體學生在教室里晚自習,他卻認為課程全懂,作業也做完了,根本不需要再坐在那里耽誤時間。于是,他就偷偷去了圖書館。后來,老師就派一位學生會主席與他同桌,當然是為了監督他。不料這位主席是個寬厚求實的人,他理解尊重趙愷,反倒為他打起了掩護。就這樣,五年中趙愷讀了許多他想讀的書,為他日后的寫作積累了十分寶貴的知識準備。
3月15日是曉莊師范校慶紀念日。人民教育家陶行知的魅力,血灑雨花臺的師兄師姐的英勇事跡——曉莊師范的光榮激發起了趙愷的詩之激情。一首長詩《春天來到了曉莊》誕生了。他把詩歌投進了校編輯部的小信箱。幾天后,這首長詩被發表在黑板報上,而且洋洋大觀地占滿整整一黑板。黑板前,是各班聞訊前來抄錄長詩的同學。
畢業了,他分配到了蘇北淮陰地區淮陰縣高良澗鄉的一所小學(現屬洪澤縣)。因籃球打得好,又調到了丁集小學,因為那個學校靠縣政府近,便于縣籃球隊的集訓。趙愷當了縣籃球隊隊長兼教練。此間,他還與無錫師范畢業分到淮陰的一位姑娘相識相愛了。
1956年,他寫作的一篇寓言,發在了新華日報上。
1957年,他根據長篇小說《黃繼光》寫出了電影劇本。劇本寄往了當時的江蘇省作家協會籌委會。籌委會將本子刻字油印出來,推薦寄往了上海電影制片廠。
事業、愛情、家庭,這一切顯得是那么自然、順利。然而一場突如其來的變故,讓他又跌進了深深的地獄。
1957年反右開始,在1958年他突然被定為右派,發配到江西井岡山去砍毛竹。
什么理由,不知道。直到21年后他拿到平反通知書時,才知道當年的罪名是“在打完籃球后說肚子餓了——反對統購統銷政策。”
砍毛竹活重又吃不飽,干了三個月,他吐血了,只身回到淮陰縣醫院來治病。之后,他被發配到本縣最偏僻的與沭陽縣、漣水縣交界的小胡莊去勞動。未婚妻受到了極大的壓力,不少人脅迫她與趙愷斷交,都被她毅然拒絕了。她承受著巨大的壓力,與趙愷成親。
然而要支撐這么樣一個家庭是要付出何等的體力和心力呀,她在29歲時,得了重病,不幸去世。身后留下了1歲和5歲兩個孩子。
就這樣,有些人還要落井下石。按政策應當得到每月12元至15元的遺屬補助,直到孩子18歲。然而就有人,在趙妻子去世的第二年就將補助金額減到兩孩子每月總共6元。
長歌當哭,為妻子如此堅貞的愛情。
淚水縱橫,為人性的如此泯滅。
1979年3月8日,他剛拿到平反通知書,就來到妻子的墓前,把平反通知書當作紙錢燒掉了:他最先要告慰的,是妻子在九泉下的英靈。
苦難,似乎還無邊無涯。同事告訴他,就在他去井岡山砍竹子的時候,上影廠有兩個同志曾拿著他的《黃繼光》來找他改本子,聽說他是右派,就只能嘆口氣無奈地回上海去了。
之后是在淮陰農村勞動。他被分配住到了老鄉家,名義上每月有45斤糧食,糧食交給了該老鄉,卻只能一天三頓喝稀飯。生產隊卻讓他干最重的活。這是三年自然災害時期呀,餓得他曾偷偷將一塊豆餅扔在污水溝里,下班后偷著撿出來洗去泔水和糞便與同伴分享。
然而苦難的生活留給人的只是苦難么?
在寒冷的冬季,睡在涼床上的他,夜半得到過一大碗熱熱的山芋葉稀飯。那送飯的大媽在他眼里婉如兩千多年前給韓信送食的漂母。
在生產隊里,他結識了同為右派的肖兵,又有了一份兄弟般的關愛。
肖兵是一個什么樣的漢子呀!他從東海艦隊發配來之前,上海《解放日報》已為他專開了“唐詩采句”專欄,新華社通稿把他與另兩位作家并稱為“上海文學評論三新秀”。當了右派發配到了淮陰,肖兵還在勞動之余堅持撰寫他的長篇小說《啊,海軍》。得知自己沒有權利發表文章了,他就改做研究,從文字學開始,再做金石學、鐘鼎文、甲骨文的研究。淮陰沒有相關資料,他就變賣了訂親的信物兩塊情侶表到上海去讀書。他啃著饅頭在上海圖書館去抄郭沫若等人的書籍。“趙愷,你知道戴軍帽該怎么戴么?要帽檐下壓,下巴收攏,挺胸收腹,這樣照出像來才有軍人的威嚴!”他會這樣講。“什么,你沒有看過電影美學?那你怎么寫的電影劇本,我這兒有,你快拿去看!”在這個比他大幾歲的兄長影響下,趙愷補起許多課程。趙愷說,結識肖兵是他此生一大幸事,肖兵的精神和毅力給他以終身的影響。
勞動其間,他還抄錄過雨果的《悲慘世界》。趙愷說,對于文學觀和人生觀,雨果的博大之愛則給他了決定性的影響。
與生活相知相伴,母親的愛、妻子的愛和兄長的愛,與他共度風雨的歲月沉積于他心靈深處。于是,趙愷說,他這個無籍貫的人,因為愛的呵護而擁有了故鄉淮陰。他說,現在,只要立足淮陰他就靈思不竭。而雙腳不踩在淮陰的土地上,他就連一個字也寫不出來。
風范篇:正氣、大氣和勇氣
1979年的3月8日,又是一個與母親有關的節日。這天,趙愷拿到了平反通知書。平反通知書的結論說:趙愷沒有右派言論。
最具青春活力的21年,換來的就是這么一句話。還得知的事實是,當年就是因為一句肚子餓的話被某位黨員卑鄙報復。
造化是何等的戕害人!
然而艱辛沒有培植出怨恨,反而使他對生活更加感恩,因為,在那個歲月中,母愛、情愛和兄弟般的愛,便是希望的星星,始終在夜空中閃爍。
平反后的趙愷進了稅務局,又進了文化局、文聯。他帶來了滿身的泥土的芳香和一顆對于關愛特別敏感的心,還有,就是一個博大的文學胸懷。
“我愛我柳技削成的第一枚教鞭,/我愛鄉村小學泥壘的桌椅。/我愛籃球,它是我青春的形體。/我愛郵遞員,我綠色的愛情在他綠色的郵包中棲息。”他蘸著二十年青春的血淚寫出的長詩《我愛》,在1980年5月獲得中國作家協會首屆文學獎一等獎,敬愛的鄧穎超同志親自為他頒獎。
生活的歷練,也讓他有了更敏銳的文學觸角。1980年12月28日,他借調中國《詩刊》編輯部。在北京冬季的街頭,他看到了身上和嬰兒車上都落滿了雪花的少婦。她已走了多長的路?她要走多長的路?那母親的偉大和堅忍撞擊著他的心靈。半月后他寫出了長詩《第五十七個黎明》。成稿后,他在一個早間把詩交給了《詩刊》執行主編鄒荻帆先生。中午,主編敲開了他宿舍的門,并說全編輯部都傳遍了,大家都說,這是一首多年沒有遇到過的好詩。詩很快刊發了。1982年,《第五十七個黎明》獲中國作協詩刊社的新詩一等獎,與《我愛》一起,進入了《中國當代文學史》,進入了大學文學教科書。這兩首詩奠定了他在新時期詩壇的地位,使他成為新時期中國詩壇的代表詩人。
其后他愈發不可收拾,新作大作不斷奉獻給祖國和人民。《二泉映月》以“看得見的并不總是光明”的細節,把生活的美勾勒的淋漓盡致。《抗日山》,3600余英魂筑就了鋼槍的閃亮。《周恩來》,獻給了人民最親愛的公仆。《披薩餅》,只是一個最真誠的老人的心與孩子的對話。《中國結》,把民族之愛,祖國之愛發揮到淋漓盡致,《國際三章》,則是中國與世界的對話……
呵,正氣,大氣,勇氣,他追求的正是這些人類的浩然之氣。
能追求人類浩然之氣的,正是有博愛胸襟的人。
詩人小傳:
趙愷,祖籍山東,出生重慶。1955年南京曉莊師范畢業后,在蘇北淮陰農村任小學教師。反右中蒙難,歷經苦難、廁身血淚者二十一年。寫作以詩歌為主,兼及散文、小說。曾二獲中國作家協會詩歌一等獎,以及中國社科院“艾青杯”全國文學藝術獎一等獎第一名、江蘇省人民政府首屆文學藝術獎等國家及省級獎勵二十余次。作品被收入《中國新文藝大系》、《中國當代文學史》、大學、中學教科書及多種文學選本、辭典,并被多種外文譯介。出版作品有詩集《我愛》、《趙愷詩選》、長詩《周恩來》、散文集《詩雕》等。一級作家、省勞動模范。現任國家《詩刊》編委、江蘇省作家協會副主席。
趙愷的詩(4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