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足
——佛雕美學
大佛灣系列石雕的最后一鑿,
等待在釋迦牟尼的彌留之際。
山道上皓首蒼顏的石匠,
是走向神的葬禮?
是走向人的捐軀?
老人步入自己作品的森林,
孩子一般涌出甜蜜的驚奇。
一尊,一尊,一尊,
他摩挲著尊尊石像,
那神情,
仿佛心靈和心靈在竊竊私語。
老人深深陷入沉思,
一步步走進他的作品領地。
石庵、石廟、石的經書,
石香、石火、石的玄理。
本當是超凡脫俗的所在,
卻律動著塵世的向往和妒嫉。
“地藏佛”的忠貞,
“玉印佛”的剛強,
“蹺足佛”的倜儻,
“媚態佛”的親昵:
神的眉宇間,
無一不閃動人的情趣。
更有誰知道:
號稱“東方維納斯”的普賢菩薩,
本是老人孤獨凄涼的秘密?
千手觀音的構思堪稱奇幻迷離,
可是每只手又都操著一件勞動工具。
兩只手建筑一千零七只手,
一千零七只手,
建筑創造的真諦。
老人深深陷入沉思,
從神的城府走進鬼的疆域。
石雷、石電、石的風雨,
石鐐、石銬、石的暴力。
本當是陰森悲慘的所在,
卻鳴囀著愉悅昂奮的雞啼。
“火頭王”的兇殘,
“憤怒王”的暴烈,
“威德王”的夸張,
“穢跡王”的怪戾。
大地深處,
蘊藏一個豐富鮮明的性格集體。
至于鬼魅,
乃是一群執著可愛的叛逆:
耕耘者披枷耕耘,
哺育者帶鎖哺育。
做鬼也做個多情鬼,
一曲《月亮出來照半坡》,
溫暖著十八層地獄。
篳篥本身無罪,
笛孔中流動生的權利。
可悲的倒是陰曹地府,
那么多職業判官,
也訂不出一條拷打“愛”的刑律。
雞鳴之后,
總歸是晨曦。
老人的手掌則是一部兩卷本《藝術哲學》,
丑惡,
也在手掌上發現獨特的審美意義。
穿過稻粱菽稷,
穿過婚喪嫁娶。
穿過竹筒布帛,
穿過鼓角旌旗。
在最后一尊作品的最后一鑿面前,
老人停下漫長艱辛的人生之旅。
他用一種緩慢得讓人痛心的節奏,
把錘、鑿巍然舉起。
流動的莊嚴,
靜止的肅穆,
濃縮的虔誠,
擴展的沉寂。
等待,
等待,
等待:
藝術史冊只等待生命搏擊。
手錘終于鏗然落下,
那氣魄,
就像歷史用一個驚嘆號,
決然斷開兩個互相粘連的世紀。
臥佛安詳辭世,
老人也耗盡一生最后的精力。
他倒下了,
撲倒在釋迦牟尼合上眼瞼的瞬息。
從佛的涅磐
到人的圓寂,
我們的詩歌也獲得思索的間隙。
思索中,
手錘、鐵鑿雙雙飛向云霓。
一只像太陽生出翅膀,
一只像月亮扎上翎羽。
它們用日夜輪回的光芒,
照耀著老人嵌進山巖的足跡。
久久不散的是錘聲:
它環繞碩大無朋的腳印,
好像纏綿悱惻的感情澗溪。
哦,生命在錘聲中裂變,
哦,價值在錘聲中延續。
老人創造的佛教藝術世界,
竟然同時開始了脈搏和呼吸。
走來一個天堂,
走來一個人間,
走來一個地獄。
巍峨秀美的大足山坡上,
陳列出一部石質的中國《神曲》。
六萬尊雕像組成恢宏的交響樂團,
三個聲部唱出一個石刻的奠祭:
釋迦牟尼創造世界,
他創造釋迦牟尼。
錘和鑿是宗教,
美,是眾神之神祗。
母 親
痛苦時捶打大地,
歡樂時擁抱大地。
思而有所得時,
就在沙灘上發表用貝殼組成的詩句。
——海再大也是大地之子,
孩子對母親從不斟酌詞語。
躊躇滿志時云是旗,
電光雷火中云是淚滴。
如果不再是海的孩子,
怎么無論得意和失意,
云都把海當做肩岬和背脊?
孩子剛毅時母親柔弱,
孩子柔弱時母親剛毅。
柔弱和剛毅就像陰電和陽電,
使空間轟響不息。
孩子是黑夜時母親用白晝引導他,
孩子是白晝時母親用黑夜襯托他。
白晝和黑夜,
使時間綿延不息。
無所在,
無所不在,
母親,是永恒的謎。
鳥巢
舒展雙臂面對黎明,
我用宗教的儀典迎接生活。
一只小鳥落在臂膀上,
它把臂膀當成林中的枝柯。
它歌唱,
它筑巢,
孵出并喂養孩子,
再教授關于歌唱和飛翔的功課。
在堅忍的托舉中我長成一棵樹,
鳥巢是不凋的花朵。
丹頂鶴
日出和額頭驀然相遇,
太陽便迷途忘返了。
光明和思想的互相發現
使飛翔獲得自己的名字。
丹頂鶴是雕塑,
是描寫雪山黎明的《日出印象》。
靜止優美,
飛動壯美。
當它用一只腳兀然孑立,
而把另一只腳輕輕舉起的時候,
就會使你想到小澤征爾,
想到小澤征爾那根敲擊《命運》的指揮棒。
飄逸瀟灑地揮動雙翅,
它創造風。
創造風,
為御風超越自己,
于是天地之間升起潔白的大地之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