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漁民兼鴨倌小趙的焦慮而作
大洪湖還有多少像你這樣身份不明的人
上岸,是一萬只青頭鴨的兄弟
下湖,卻是所有魚蟹的公敵
不像你的父輩,響應國家上世紀的號召
背棄蓬萊,只為填平這平原上的大坑
做一個農民,種兩行稻菽和兒孫
而他們沒有變成精衛,卻變成矮墳
埋在故土之外的淺灘里。在大水上活
至而立,有一點你就比我還要清楚,
江湖說義,人世講理。淺灘
是沼澤的,那就得還給洪湖
這是天條,也是法律。但祖墳的動遷
還構不成你的焦慮,高坡上
早就劃撥出風水寶地。你的焦慮
在于水中的網,在于這首詩的第一句
拆圍后,你該算作湖北人
還是該被遣回山東老籍?
但對我而言,這純屬多慮
一切得按濕地保護的紅頭文件而論
但我有疑慮
我聽不懂你嘴述的歷史
你只好望湖興嘆:“生于洪湖,長于斯
卻只會說膠東話,”接著,你罵娘:
“這狗日的方言啊,怎么像胎記。”
于是我笑。為你對語言深刻的理解
我這個掛職的副主任,當場拍板
多批了你一千畝水域。不過,小趙
決議是否生效,只能看國家的意思,
由不得我,也由不得你
這全他媽是父輩們惹下的
秘密
她說,這人世的甘苦全都融化在洪湖里
那我就得寫蓮藕、螃蟹、野鴨和鯽魚
寫村莊和縣城的倒影
寫一寫這些位居食物鏈底層的小生靈
其實,我早就寫到了愁苦
寫到了孤島上
這個在文革中被斗死了男人的瞎靈姑
向國家保證:老寡婦盡管精于搬弄手指
卻掐不準萬物的命運
比如,她算得準那對天鵝何日飛到貝加爾湖
可這些年了,她依舊算不準自己的丈夫
是蹲在湖底,還是就立在夜風中
祭祖
清明細雨,江漢平原上的苦楝,依舊
把雞爪般的根,抓緊了大地。數十年來,
我依舊在縣城與鄉村間往返,搬運
心中的黃土。我知道,這世上
值得我惦念的人和事,不是太多
那桿抽打過我的荊竹,已頂起老舅家的
屋檁,而差點淹死我的衛星河,還在灌溉
十萬畝稻麥。就在我剛剛走過的土路旁,
踏青的少女像彩蝶,與油菜花
融成一體。她們的汗香和狂野,并不需要
我來贊頌。所以我相信,有些事情是
神秘的,當墓碑像摳除發條的
老座鐘,混淆了誕生和離世,青煙
卻如同咔咔走動的秒針,直指
我的眺望和虛空。所以,我相信
你們還在工作。就在我去年
刨凈的墳頭上,又有人種上了
幼樟和蒿草,以防斜雨
浸濕地下的眠床。
關于長江的算術
三十郎當歲,我才隨一艘貨船
且走且停,從洪湖
靠上了吳淞口。如此算來
我得活到114歲,壽比人長
活成人精,才可能
把剩余的中上游,走穿
那時我得放下工作和兒孫,忍住
衰老,翻越雪山和絕仞,我還得翻越
孤鷹和想像也飛不過去的無人區
唉,當我算清楚這道橫在門前的老算術
已近不惑的高齡。所以,我斷定
世間無人,可堪此任
除了這首詩,長江
自身
十年
十年來,我一直不能破解人民路夜晚的秘密
十年來,人民路都出沒著下等妓女、失意者
酒鬼和小商販。我認識它們。我是說
十年來,人民路的夜晚,總匍匐著
一個叫賣花生的瘋女人。我從未
見過她的臉和眼神,只見過一張駝背
比花生高,但矮過那只篾攤簍。我是說
十年來,她從未出賣一粒花生,盡管
十年來,縣城都忙于把人民路改造成商業區
我是說十年來,那張駝背
早就老成了一粒花生
而我在路上,背微駝
也在候著,同一個
買主
住地
我想我肯定是一個罪不可恕的人
從那年算起
至今
我在長江邊的沙場旁
在這塊無人到過的僻靜之處
已呆了二十年
足夠被判個無期
但我看不到那個判我的家伙
只看到沙子
被一車一車地拖走
被不舍晝夜地拖走
有時是載重大卡
有時是農用三輪
連地皮上的野草和避孕套都被拖走了
拖到我不知道的地方
建很高的縣城
淘成噸的金子
所以,我應該祝福那些沙子
有著高貴的命
畢竟,這些年
我也被拖成了一個女人的丈夫
一個男孩的父親。但這個秋天
我是沮喪的。光是臺風就刮了三次
臺風翻江倒海,刮跑沙場
卻刮不來那個家伙。其實
我的想法不多,我只想
揪住他,算一帳
算一算我還得多久
才能變成沙子
離開此地
可以
——給開南的長篇小說《庸俗》
可以把開篇當成結束,反之亦然
如洪湖白蓮,落水老死,即為輪生
也可以讓章節獨立
像縣城與漁村
還可以沒有主角,仿佛生活
誰也不能主宰別人的命
——當然可以為所欲為
但得明白,天下熙攘
卻小于縣城
大不過漁村
世間湖泊
無論清濁,皆可摸蝦打魚
事實上,我們不過是借閑聊
打發午夜:等到酒吧打烊
可以做的,只剩摸黑,各回各家
或遭遇孩子夢囈,或碰上老婆臭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