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個五年立法計劃即將制定,我一定要把新聞法的立法建議提出來。摘掉新聞領域法制盲區的帽子需要時間,但起碼我們應該付出努力,有努力才有希望。”談到未來的心愿,展江脫口而出。
如今,展江的身份是新聞學者、翻譯家和不能忘懷公眾的知識分子。毫無疑問,在他所處的學術圈,展江絕對是個堅持不懈的行動者。這些年,他主持翻譯了《美國新聞史》、《新聞與正義》、《一個自由而負責的新聞界》等眾多海外經典新聞學著作。從2001年起,每年一度的新聞輿論監督研討會也由他操辦。
梁啟超曾試圖將報紙和新聞媒介變成啟蒙新民的利器,而對展江而言,如果新聞媒體還能扮演啟蒙者角色的話,翻譯便是他試圖啟蒙“啟蒙者”的努力,盡管他“個人的能力和精力都有限”。
對于他所做出的努力,著名學者徐友漁評價說:“他(展江)使新聞成為名副其實的專業,為打造一個自由而負責任的新聞界做出了貢獻。”
“該怎么著就怎么著”
“要喝什么自己拿。” 晚上10點,展江斜背著包進了辦公室,從柜子高處翻出紙杯和咖啡。作為中國青年政治學院新聞與傳播系主任,他在外地開了幾天會,早晨剛剛返京就忙著給弟子們傳道授業解惑。上完了一天的課,回到散落著書籍和文案的辦公桌前,展江旋開隨身的大茶壺,呷了兩口。他想就在辦公室過夜算了。
“外界對我們這個專業有12個字的評價,‘怯懦保守,淺薄無知,自鳴得意’,我是牢記這12個字的。不那么保守,但也談不上激進;不那么淺薄,當然離淵博還很遠;不那么自鳴得意,跟他們多少有點相反而已。在這個保守的專業里,我是說話比較放肆的,所以就只能呆在小地方。”展江聳聳肩。

聲名在外,尤其這幾年,他常常是“桀驁不馴”的。用展江自己的話說,他是“沒心沒肺”,“一根筋”:他曾與人事部領導拍桌子吵架,也曾被中宣部點名,學院領導頗為焦急,他則納悶,“我沒干什么啊。”
如果說桀驁不馴是引人注目的因子,那么,展江在新聞傳播學界的桀驁不馴就被賦予了更多的意義。“現在是不說白不說、說了不白說”,所以他“該怎么著就怎么著”。
“除了偶爾看看英超,沒有什么消遣,經常在辦公室過夜。一有時間就校譯稿,領導來了也不抬頭。”談起自己的生活,展江自嘲“枯燥無聊”。
“我是一個溫和的自由主義者”
翻看展江的履歷。鉗工學徒、海軍士兵、圖書館管理員、地方日報文藝副刊編輯、大齡研究生、新聞學者、系主任、翻譯者、公共事務熱心人、媒體走向評論人、輿論監督研討會的發起人和組織者……身份如同電影鏡頭一樣輪轉。
再定神細看。當兵的時候學英語,在圖書館工作期間準備自考,做日報采編期間準備考研……展江的路徑與許多同齡人相比,算不得艱辛,談不上不幸,卻十足迂回。似乎一直都在“不務正業”,又“不務正業”得毅力驚人。
即便現在,在許多同行眼里,展江依然是“不務正業”的。他的名譽,更多來自他獨立和主持翻譯的眾多西方新聞典籍和教材,如《美國新聞史》、《新聞與正義——普利策新聞獎獲獎作品集》、《新聞與揭丑——美國黑幕揭發報道經典作品集》等,而不是原創的學術著作。
這種“不務正業”非但不討巧,而且實在吃力不討好。翻譯的著作不能作為評選職稱的成果,不能贏得學術地位。即便單從經濟上考量,也只能領稿費不能抽版稅。展江清晰地記得,當他拿著自己的第一部譯著去拜訪前輩老教授時,對方好言相勸:“你怎么不寫你自己的,翻譯來翻譯去終歸是人家的東西……”
展江的態度卻很鮮明:“虛心接受,堅決不從。因為新聞是一個從西方傳遞到中國的學科和事業。我們卻對西方的新聞業,尤其是美國的新聞業還不甚了解。在這種情況下,大量翻譯介紹國外的新聞著作,自然有它的價值和意義。”
“你要是做過翻譯就會知道,簡直是要連命都搭進去。”展江感言。此言不虛,社科院美國所的老所長、著名的翻譯家董樂山便由于太過勞心勞力而辭世。但展江并不覺得這是前車之鑒,相反,他還大力推崇董樂山為楷模。
有個比較極致的例子。展江組織翻譯的哥倫比亞大學新聞學院的教材《新聞報道與寫作》,耗時兩年多,聯系好的出版社責任編輯換了五任。期間,原著從第八版改編為第九版,翻譯小組愣是不依不饒地與之相對應,更改了20多萬字。如果從效率和效益的角度考量,這事非但不經濟,簡直有點“傻”。連展江的海外學者朋友也紛紛勸阻他,翻譯這本書“不適合中國當下的國情”。
“我不是一個謙謙君子,只是一介武夫、江北土著。行為魯莽,不懂為人處世之道。”展江這樣概括自己的性格。然而作為學者的展江,從博士畢業到升教授并擔當系主任職位,只用了五年。“純屬偶然”,展江笑著自我總結:“我基本就是一條‘漏網之魚’。”
因為容易被人利用,引起無謂爭論。他放棄了從部隊便開始積累的新聞與戰爭關系的研究。“我是一個溫和的自由主義者。”展江說,“做事情,有時候要少想作用不作用,有沒有作用不是短時間內能看出來的。覺得對的就去做,只要做就一定是有效果的,只是你不一定看得到。”
9年從戎
展江出身于揚州的一個中層干部家庭,1976年在一家工廠做鉗工學徒。這時,哥哥已經下鄉,妹妹希望能留在城市,擺在展江面前最好的出路便是:當兵。
他入伍后編入東海艦隊舟山基地的某海軍部隊,駐扎在茫茫東海中的一個小島上。遠離人群,連聽收音機也不被允許。當被告知這樣的生活要持續15年,展江幾乎要絕望。而在第二年,命運就與他開了一個玩笑:恢復高考。
背石頭、造房子、巡邏、站崗、當會計、看管保險柜……相比身體的辛勞、生活的單調,青春的反復虛擲、才華的無處歸依比無邊的海更加幽暗更加令人絕望。
于是,展江退而求其次,選擇就讀部隊院校。本來,1980年他便能入學,但展江放棄了。他要的是系統完整的大學教育,不愿將就,不惜搭上時間的籌碼,生生把9年的軍旅生涯,寫成了一段退伍申請史。
入伍前,展江得到過一本薄冰的《英語語法手冊》。花兩三個月手抄了一份,帶進了連隊。但最初的兩屆高考都沒把英語納入考核范圍,與此同時,展江多次提出復員,他不想在部隊呆到超過當時參加地方高考的年齡上限——25歲,但都被否決了。
所在部隊的團政委看重展江的英語,請他為自己的兒子補習功課。這一補習,展江竟“糊里糊涂”地補成個新聞干事。新聞干事可以接觸到新華社的影印資料,展江于是訂閱了外刊資料的軍事部分,并挑選其中篇章翻譯成中文,投稿給《解放軍報》。據說,當時軍報之外的投稿作者只有兩人,一個供職于某司令部,另一個就是展江。一年10多篇稿子,幫東海艦隊摘掉了“新聞光頭”的帽子。按照當時在軍報上發表一篇文章立一次三等功的規定,展江軍功卓著。但這一切,令他離復員的愿望越來越遠。
1984年,展江背石頭受傷的腰椎舊疾復發,住了大半年院仍不能痊愈。此時部隊恰有一批復員名額,于是以“不愿因為傷病給部隊造成負擔”為由,展江再次要求復員。沒想到,這次居然成功了。
9年從戎,結局令人啞然失笑。離開部隊,回到家鄉,展江拿回的是一張三等傷殘軍人證明。因為超過了高考年齡,求學之路漫漫,看不到盡頭。
推動新聞立法
在《揚州日報》做了三年副刊編輯和三年廣告業務后,1990年,已經成家、出入有車接送的展江決定考研。那正是“讀書無用論”盛行的年代。“讀碩士是誤入歧途,讀博士是無藥可救”,可展江就是一心一意往“歧途”里鉆。
他先考上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碩士,再讀博士。那時,他住三人間的宿舍,吃食堂,騎腳踏車上課。最小的同學比他小12歲。從前的同事來北京看望他后,撇撇嘴直說:“讓我來我都不來。”
博士畢業,展江放棄了留人大執教,落戶中國青年政治學院。他的抉擇有些無奈卻不含糊:“我的夫人和孩子都要來北京,當時人大只給一間筒子樓,沒法生活,這里起碼給我一套20多平米的房子。”
10多年筆耕,讓展江贏得了越來越多渴望了解西方新聞專業主義、堅守新聞倫理精神的記者、特別是調查記者的贊譽。
展江就是這樣,他所做的一切,似乎從來沒有一個刻意的目的,但卻有意無意朝著同一個方向發展。
他聲稱自己在新聞學術界處于邊緣地位,但卻由于自己的譯著而被新聞操作者熟知;他聲稱自己所做的事情就像自己的人生經歷一樣,很少帶著先驗的目的,而只被時代裹挾前行。就像他所喜歡的哈耶克終其一生所闡釋的社會發展規律:自發生成秩序,無人能夠規劃,無人能夠預料。
然而,在一場自發生成的人生經歷中,個體努力其實就在打造一條因果鏈條。多年以來,展江的耿介之氣依然不改。
“我之所以對新聞學和新聞事業如此看重,是因為對當下中國這個轉型社會里效率提升、公平缺失的現狀仍有所寄望。希望通過它的發展來幫助公民、社會成長,同時抑制政治權力和市場權力的濫用。”
談及當下媒體,展江表示“不樂觀”。他認為傳統的人治和“官家的市場經濟”正脅迫傳媒趨向“雙重封建化”,值得警惕。
對認為值得警惕的東西,展江的方式是:批評。“批評在當下中國是最有效的表達方式,我是能批評的一定批評。你挑戰一個事情,如果能在社會上引起共鳴,對決策層也必然有所觸動。體現到制度層面需要時間,也許一年兩年,也許更長,但總是看得到希望。”
展江舉了個律師朋友為了諸如“列車餐車不能開發票”之類“雞毛蒜皮”的小事,頻頻起訴鐵道部又屢屢敗訴的例子。“法院判決你敗訴,但補充一句,列車餐車以后必須開具發票。你說這實際上是敗訴嗎?”
從2001年開始,展江每年都組織海內外學者,協同新聞界人士,舉辦新聞監督研討會。討論中國新聞業面臨的困境和自身問題,并探討解決之道。這個解決之道,在他認為是——法制。而且,他馬上要出版一本書,是他對20個國家新聞監督的研究成果。他在轉型國家中找到許多新聞監督推動社會轉型的先例,“比如巴西和阿根廷,新聞的公信力甚至能超過法院”。
“中國不應該沒有新聞法,有些人認為中國新聞立法時機不成熟,我認為恰恰相反。長期積累矛盾而不揭發,才是更可怕的。系統的制度建設需要時間,而媒體監督的一個突出優勢就是能降低社會成本。讓我們能在維持經濟高增長的同時,正視問題,同時也解決一些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