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騷》的名義與結構
《離騷》是《楚辭》中篇幅最長、影響最廣、藝術成就最高的作品,亦是屈原的代表作。但關于《離騷》名字的解釋,一直以來眾說紛紜。
司馬遷在《史記屈原賈生列傳》中引用淮南王劉安之說,謂:“離騷者,猶離憂也。”班固也在《離騷贊序》中說:“離,猶遭也。騷,憂也。明己遭憂作辭也。”這種說法,是將“離”字解為“罹”,意為遭到、遭受,“離騷”就是遭到憂患而作的辭。
王逸在《楚辭章句離騷經(jīng)序》中說:“離,別也。騷,愁也。”言屈原被放逐離別,心中愁思。后代論者,如蔣驥《山帶閣注楚辭》等也持此說。這就把“離騷”解釋為抒寫離別的愁苦。
游國恩《楚辭概論》認為,“勞商即離騷之轉音”,認為“離騷”就是“勞商”,就是楚地歌曲的名字。郭沫若的考證亦持此觀點。錢鐘書以“離騷”為排解憂愁之意。文懷沙把“離”的意思解釋為“離間”,“離騷”就是因為被離間而產(chǎn)生的憂愁。
上述種種說法,各有一定道理。然而,以司馬遷和班固的說法較為可信。
《離騷》本文中的“進不入以離尤兮,退將復修吾初服”,其中的“離尤”只能解釋成“遭受罪尤”。所以“離騷”就是“遭受憂患”。而“騷”作為文體的名稱,那是后人的命名。《離騷》所抒發(fā)的,的確是內(nèi)心的憂思和悲憤之情;《離騷》這首作品,也的確是在作者遭受憂患的時候寫成的。司馬遷和班固的解釋給了我們理解《離騷》的情感基礎。
《離騷》又被稱作《離騷經(jīng)》。如今學術界一般都認為《離騷》稱經(jīng)是漢代人所為,最早見于王逸的《楚辭章句》。
關于《離騷》的寫作年代,歷來說法不一。馬茂元在《楚辭選》中估計為屈原中年時期所作,大約40歲。黃震云在《楚辭通論》中認為大約是在楚懷王15年或者18年左右所作。不過可以肯定的一點是《離騷》寫于屈原失寵于楚王之后。
《離騷》這首長詩,共2490字,是中國第一首抒情長詩。中國古代沒有西方意義上的史詩,卻有著獨具民族特色且辭采華美的抒情長詩,這多少也會影響到我們的民族品格。古人云:“名士不必須奇才,但使常得無事,痛飲酒,熟讀《離騷》,便可稱名士。”(《世說新語·任誕》)
《離騷》塑造的三個世界
從某種意義上說,《離騷》創(chuàng)造的不僅是一種歌辭,而是一個藝術世界。
首先,《離騷》創(chuàng)造了一個美好象征的世界,這個世界表現(xiàn)的是屈原個體精神的張揚和個體品質的自我珍惜。在這個世界里,屈原使用了無數(shù)的芳花香草,描摹了棄婦一般美人的形象。其中,香草象征屈原的高潔品質,惡草象征對小人的憎惡;而美人一般被認為是屈原自喻,或者是屈原追求的對象。這個象征的世界集中體現(xiàn)了屈原的形象和內(nèi)心世界,也是整首《離騷》最動人的地方,屈原堅貞高潔的形象就是在這香草美人的象征中樹立起來的。
“進不入以離尤兮,退將復修吾初服。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茍余情其信芳。高余冠之岌岌兮,長余佩之陸離。”
他裁清涼的荷葉制成上衣,集美麗的蓮瓣綴成下裳。他頭戴岌岌高聳的華冠,腰佩漫長陸離的寶劍。這樣的裝束,哪里像是一個準備“吾將反”的隱士,分明是內(nèi)心充滿不甘心,渾身上下都彌散著不平情緒的耿介之士。這樣的裝束,外表定是芬芳濃郁,令人欽羨,而內(nèi)心也必定堅定沉著。
“民生各有所樂兮,余獨好修以為常。雖體解吾猶未變兮,豈余心之可懲。”
人生各有各的喜好,我偏偏尊崇人格的高尚。即使我粉身碎骨也不會改變,難道我的心可以被玷污么?從這幾句可以認為屈原并不打算獨善其身做隱士。他再一次將人格的高尚與死亡建立了聯(lián)系。這就注定他不可能走莊子逍遙游的路子,亦不會按照孔子的辦法“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而是必定追隨著他自己的理想,經(jīng)受矛盾、焦慮、痛苦等種種情緒的折磨,直到理想破滅,自殺死去。
其次,《離騷》描摹了一個黑白顛倒、君主昏庸的現(xiàn)實世界。屈原的悲傷在于,這個混濁的世界恰恰是他的故鄉(xiāng)楚國。所以,他對君主的感情、對人民的感情,根本上都包容在對故鄉(xiāng)的感情之中。在這個世界里,小人當?shù)溃鞅幻杀危裟欠N忠臣賢君遇合的“美政”場景再也見不到了。
“怨靈修之浩蕩兮,終不察夫民心。眾女嫉余之蛾眉兮,謠諑謂余以善淫。固時俗之工巧兮,偭規(guī)矩而改錯。背繩墨以追曲兮,競周容以為度。”
靈修指君王,我怨恨那君王過分荒唐,始終不能明了我心跡。眾女指朝廷的大臣,他們嫉妒我的美貌,放出謠言說我行為放蕩。本來社會上的人就崇尚投機取巧,任意而為,不按照規(guī)矩辦事,違背正道而追求彎曲,競相把茍合奉迎作為榜樣。
一向志意高潔的屈原,就在這個黑暗的現(xiàn)實世界中被壓迫、排擠、流放,直到最后走向死亡。這個現(xiàn)實的世界是《離騷》最具震撼力、最具批判力的場景,也是整首歌辭的底色。這個現(xiàn)實世界也引起了后代文人的共鳴,他們通過這個世界來認識屈原,同情屈原。
再次,《離騷》還創(chuàng)造了一個瑰麗神奇的神話世界。
“駟玉虬以乘鹥兮,溘埃風余上征。朝發(fā)軔于蒼梧兮,夕余至乎懸圃。欲少留此靈瑣兮,日忽忽其將暮。吾令羲和弭節(jié)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曼曼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飲余馬于咸池兮,總余轡乎扶桑。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遙以相羊。前望舒使先驅兮,后飛廉使奔屬。鸞皇為余先戒兮,雷師告余以未具。吾令鳳鳥飛騰兮,繼之以日夜。飄風屯其相離兮,帥云霓而來御。”
我以鳳凰為車以玉龍為馬,駕馭著長風在天上旅行。清晨從蒼梧之野動身,晚上落腳昆侖山上的懸圃。我想在這神靈的區(qū)域逗留片刻,無奈匆匆的日輪很快就將入暮色。我叫御日的羲和慢慢地趕車,不要讓太陽快快地進入崦嵫山。游仙的路程十分遙遠,我要上天下地去追尋我的所愛。且讓我的玉虬在咸池飲水,且讓我的乘風在扶桑休息,折取若木的椏枝來敲打日頭,我暫時留在這兒逍遙休息。想遣御月的望舒替我作前驅,想遣風伯飛廉替我作后衛(wèi),想遣天雞鸞凰替我作鼓吹。但雷師卻跑來告訴我,一切未曾準備。我便令我乘駕的鳳凰展翅飛翔,即使在黑夜里也無須停頓,飄風爭先恐后,率領著云霓來表示歡迎。
這個神話的世界是屈原完美理想的化身。因此,神話中的抒情主人公顯得無比強大,折射出屈原對個體張揚、個體自由的無比渴望。神話中一次次地求女,則象征屈原對完美的不懈追求。
這三個世界加起來就是《離騷》的世界,即象征世界、現(xiàn)實世界和神話世界。但這三個世界在《離騷》中不是歸于毀滅,就是變得黑暗,三個世界的理想其實都破碎了。這就導致了屈原的自殺。
“亂曰:已矣哉!國無人莫我知兮,又何懷乎故都!既莫足與為美政兮,吾將從彭咸之所居。”
算了吧!國里沒有人能夠理解我,我又何必一定要留念鄉(xiāng)關?既然不能協(xié)助明君推行美政,既然人生不能完美,那我就不如死去依就水居的彭咸。
悲劇是把美好的東西撕破了再給人看,屈原的自殺就是《離騷》的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