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板上的母親》摘選

學校里的日子

媽媽：

在學校的日子不好過，就是開始上課，我也可能會想家。書已經發(fā)了，有好幾門，我都非常喜歡，比如生物、數(shù)學、中國歷史、地理，我會在新學期里努力學習。軍訓非常苦，倒是不累，但總練那幾種動作，也未免太無趣了吧!我剛剛練了一個上午就不想再練了。

前些天，我的興趣還是很高的，現(xiàn)在每天想的就是回到家去，抱媽媽。心里快被這念頭脹死了，不知什么時候我才能回家。下午，我們訓得腳都快掉下來了，最后終于讓休息時，天空已經變紅了，云也變成了一個個棉花糖。老師也沒有了耐性再盯著我們，走了。老師剛走，教官就帶著我們唱起了歌兒。大家坐在地上，我一邊唱一邊回想著和媽媽上山的景象。真不想住在這里呀，兩星期以后我會不會更傷心呢？我想都不敢想！

真是讓我等了幾百年呀，回家的時候終于到了，我看到媽媽和爸爸到學校來接我，我真是高興。比賽完軍訓項目，我飛快地跑進了宿舍，拿上東西飛快地下樓，我一下子抱住了媽媽，那是多么幸福呀！

媽媽，你知道嗎？晚上在家一邊吃飯一邊看快要結束的奧運會，真是好看，中國女排艱難地拿到了金牌，這真讓人激動!但讓我激動得渾身直想發(fā)抖的，是在家里看完了奧運會!可惜哥哥又去了北京，真是美中不足啊!晚上，我躺在家里的床上，感到非常舒服，又挨到了那涼涼的床面!我還在這大床上看書，和媽媽說話，把想家的心情全部吐了出來。說著說著，淚水就出來了，我真不想再回到那個學校了。那天我哭了好久，最后你答應我，再過兩個星期如果還這樣想家的話，就把我轉回來上。但愿你不要忘了你說的話啊！

你的小星星 2004年9月8日

又是高興又是心酸

星星：

你這么想家，想媽媽，我又是高興又是心酸！媽媽又何嘗不想你呢？你站在五樓往家里望的時候，媽媽是能感覺到的。因為媽媽的心被你牽著，想著你的無可阻攔的成長，想著你有一天也會像哥哥那樣越去越遠，媽媽心中的疼痛和無奈一點兒也不比你想家的感覺好受！可是，秋天來了，草黃葉落是大自然四季更替的規(guī)律，人的四季雖然不像草木一樣鮮明緊迫，但道理是一樣的，季節(jié)換了，就得換換生活方式，這也是沒法子的事兒啊。

巧的是，媽媽去縣城上初中那年，也是12歲。我被分到（6）班，和你一樣擔任體育委員。每天早上、課間、課外活動，和男體育委員輪流喊操。到了星期六，站在全年級六個班幾百個同學面前做廣播體操，我竟然一點兒也不害怕。我最怕領歌兒。打小兒跟你老頭爺學豫劇，學成個老黃腔，一開口就走調兒。有一次領唱《颯爽英姿五尺槍》，本來“五”后面不拐彎兒，讓我可著嗓子一滑溜，硬是滑出個S形的彎兒，成了全年級的笑柄。

“過了星期三，一天快一天。過了星期五，再受一晌苦。”每天揉揉眼從夢中醒來，第一個念頭就是算算還有幾天能回家！你挨到涼涼的床面很舒服，那種熟悉又親切的感覺透過皮膚掩上心來，渾身起一陣機靈靈的快意，讓人想打滾兒，想撒歡兒，想把自己拋到空中再重重地砸下來的感覺，媽媽也經歷過。星期日下午返校，剛開始我也是一步一回頭，直到高高的河岸擋住視線，看不見村莊最南頭兒那座土坯房，和屋門前那幾棵被我磨光了皮的槐樹和柳樹……

有一年冬天，星期六該回家的時候變天了，老北風嗚天嗚地，雨落地就變成了冰。下第二節(jié)課，我沒上課外活動就往家跑。第二天剛吃過早飯，班主任就追到家里來了，沒有一點兒惱怒，笑瞇瞇地帶我回學校。天冷得熱氣一哈到眉毛上就凍住了，人們偎在被窩里不出門，渡船扔在河邊沒人撐。班主任帶著我，一步一滑下到埠口，拉著我的手上船。他還是用來時候的辦法，抓著錨鏈兒一下一下往對岸撂，一雙手凍得青紫，肯定比我的鼻子尖兒還痛！一回學校，老師的笑臉就變成了黑臉兒，當著全班同學，狠狠地把我批評了一頓。我當時委屈得想哭，認為老師到家里去找我完全是多此一舉。現(xiàn)在回想起來，老師挨校長的訓不說，就沖他在刺骨的寒風里抓起水淋淋的錨鏈子拉船過河這件事兒，再吵我也是應該的。

你知道“藕斷絲連”的情形嗎？先前你和媽媽連得太近，就像緊緊長在一起的老藕和嫩藕。現(xiàn)在分開了，就有了這種扯得心發(fā)緊發(fā)痛的“絲”，也就是思念。這是一種好東西，柔柔的，亮亮的，抽出來就成了這些文字。想媽媽就寫信吧，將來有一天，這些信興許會成為你勞累時的“枕頭”和“被窩兒”。

媽媽 2004年9月14日

家總和陽光在一起

媽媽：

晚上我總是睡不著覺，想著家。家總和陽光在一起，有一陽臺的花，安靜地在陽臺上看著家中的變化。陽光在它們的葉子中劃過，金銀色的好像撐起家的媽媽的笑臉。媽，你知道嗎？《獅子王》讓我知道了我對你的感情的名字，是像一片葉子上的葉脈一樣清晰的愛，像精靈一樣純。媽媽，你在我的印象中絕不是躺在床上睡懶覺，更多的是傍晚我給你送毛豆角到電腦室，我拉著你的手下五層樓，一蹦一跳。在書房中，你總是拿著書，我在你身邊兒滾著玩兒。星期天，我和你一起去野地陪哥哥玩，到現(xiàn)在我還能感到風吹過耳邊的涼爽。

一瞬間，我睜大眼睛，怎么覺得連一個過渡也沒有，就到了初中生活里！我真的太接受不了了。每次扒著電話給你打，我手中也只能握到電話，你的聲音只能經過機器的過濾之后來到我的耳邊。每天就靠這點兒撐著過，墻上有我為了記天數(shù)的無情而劃下的小道道。星期五，我每次都鄭重地劃上最粗的一道，而每次回家都那么難忘!唉，在學校這么長時間，我也不忍說是“去家”，畢竟回家的時間太短了……媽媽：“昨天是星期一，今天是星期二，不帶星期五還有兩天。”這是我最喜歡也最常說的。上午學了好長時間，中午也沒能給你打通電話，心中裹了一層冰，透心的疼呀，疼得血腥!還好，晚上打通了!幸得有那么多的課，減短著回家的時間……

永遠愛你的小獅子娃兒

2005年3月29日下午

“隨筆”這個大背簍

小星星：

昨天你走了以后，我就開始盡“秘書”的職責，給你打文稿，給哥哥的信、給老媽的信，還有你的那篇游記，將近4000字，打得我手脖子酸痛。想想你也真夠幸運的，有清華的研究生給你當家教，又有作家媽媽給你當秘書。這是助力也是動力，千萬千萬要珍惜呀。

你舅舅到了哈佛，才后悔浪費的時間太多，剛剛40歲，就覺得再也無法彌補，所以一次又一次打電話，催你哥哥抓緊時間學習。你哥是清華大學的研究生，還不敢放松，而你八字還沒一撇呢，怎么能稍有進步就得意忘形呢？你舅媽在商學院一邊學習，一邊工作，每個月完成兩篇人物專訪，想想這是怎樣的快節(jié)奏!你身上流淌有和舅舅和哥哥一樣的熱血，你的基因里也有和他們一樣的聰明才智，用足用好，就不愁達不到他們的境界。

寫作文是寫文章，寫隨筆是寫人生。它們之間是布匹和衣服的關系，也是江河湖海與自來水的關系。通過野外采風和到市井間體察生活，將它們原汁原味地寫進隨筆里，往小里說，關乎你一生一世的價值觀，關乎需要你一輩子去構建的大文章。而作文練習，只是萬頃碧波取其一瓢。兒子呀，你要在大制作里偷空完善小制作，也就是在一絲不茍建造人生大廈的過程中，順手搭建出精致的小亭閣。千萬注意，不能因小失大，學會寫作文而忘記了寫文章。在現(xiàn)行的體制下，吳老師用心良苦地用隨筆放活你們的心靈，又用兩周一篇的作文訓練你們的應試能力，這是多么難得的機遇啊!寫隨筆，要有中心有重點，不可以記流水賬。段與段之間的跳躍，省略了面面俱到的拉雜；留下空白，讓文思與情思的瀑布騰空而落。句子的濃縮凝練，是枝頭的花骨朵，刪繁就簡，才能結出飽滿的果實；字詞的惜墨如金，就像取最好的精米細菜，才能做出香甜可口的美味來。如果說文字若恒河之沙，用好用活的字詞就是沙灘上的珍珠，甚至比珍珠還要珍貴，是掉落讀者心田能生根開花的一粒粒種子。有人把寫文章稱做“煮字”，就像海貝將沙粒含進肉身，每個字詞的珍珠，都是用經年的心血澤潤出來的。你是中學生了，洋洋灑灑的流水賬固然手到擒來，可字字珠璣，短小精悍，層次錯落，主枝搖，側枝動，才是你應當下大工夫追求的目標啊。

讀自然，讀凡塵人生，更得讀好書，尋章摘句。把每天觸動你的東西變成隨筆，想辦法將新近遇到的好詞、好句、好意思裝進去。觸動你的東西不但是外在的風景，還有內在的風景，就是你的心靈細節(jié)——撞在你心上的事物，讓你有所感、有所悟、有所想，讓你流連忘返、晚上睡不著覺還會清晰地出現(xiàn)在腦海里的東西，無論書中讀到的還是聽到看到的，都要采擷下來存放在“隨筆”這個大背簍里。背簍里的存貨越多，你寫起作文或是其他東西來，就越是能夠文思泉涌、左右逢源。

你的信媽媽會放在心里，好好珍惜。我也希望你把這濃濃的親情化為學習和生活的動力，不要忘了，老媽還等著你的雪山、森林、紅頂小木屋呢!

老媽2005年4月4日

大地蒴果

親愛的小星星：

我怎么會舍不得買帳篷呢？花一千多元買回三個人的快樂，是件多么合算的事情。

前幾天在大山里，老媽第一次住帳篷，那種與大地親密接觸的感覺并不陌生，但有一種處身密室的愜意，是露睡在星空下的人怎么也體味不到的。隔著帳裙邊兒坐進去，打開防潮墊兒，吹飽充氣枕，攤開真空棉睡袋，拉嚴帳篷門兒，完全是一個閉合的私人世界。盡管月光灑滿帳篷，懸在篷頂?shù)氖蛛娡玻媪朔块g里的日光燈。掛在枕邊腳頭兒的篷袋，就是存放衣物的“柜櫥”。朋友說這小小的帳篷能抗零下六度的嚴寒，打結實地釘，瓢潑大雨也不怕。身下的水流動了，摸著像涼粉一樣又軟又滑，我還真想摸摸……

怪不得越來越多的人愿意加入驢友俱樂部，逃離城市去野營，這是身體的回歸，也是心靈的返璞歸真啊！放下灰蒙蒙不辨是非的一切，草就是草，羊就是羊，樹就是樹，僅只這感覺，就讓人神往不已。你想想看，幾個人背著山地包一路走去，青山綠水，田園如畫，出一身透汗，眼睛和皮膚一齊在潮濕中醒來，整個靈魂都濕津津的。累了，找塊空地坐下來，活脫是天光雨露澤潤出來的瓜果。這“潤”和“濕”又不同，潤，是植物莖稈的色澤，是將要成熟的籽粒的色澤，是生命本真的色澤，飽盈盈的，多喜恰，多安詳。

你知道哈利·波特的故事為什么總離不開密室嗎？那是因為人類從洞穴中進化而來，潛意識里擺脫不掉密室情結。無論城里還是鄉(xiāng)間，小孩子最愛玩的游戲就是捉迷藏。堆放雜物的閣樓，蜘蛛網(wǎng)纏繞的犄角旮旯兒，密林，深溝兒，中空的樹干，廢棄的防空洞，這些大人腳蹤不到的地方，就好像夏天有冰，冬天有火，成了吸引孩子們的天堂。要么干脆躲進灌木或是莊稼編結的小棚屋，扒個縫隙偷偷打量外面的世界，滿眼都是漣滟的光，都是明亮！

一頂帳篷就是一枚蒴果，裹著人的皮膚人的心靈結在大地上。經過旅途跋涉的人，被自己的汗水，被草木的色氣和日月的光華洗浴得軟和而清爽，不就是一顆半透明的子仁嗎？清清明明、柔柔和和住在里面，聆聽垂臨四野的星空，聆聽過路的風，聆聽水與樹的絮語，清凌凌的聲音擦過皮膚，擦過心靈，生命的清泉汩汩涌流，沉睡已久的靈魂睜開了眼睛，仿佛透過幾萬里澄澈回眸，大千世界一下子變得貼心貼肺地讓人掛念……

小星星啊，我都有些等不及了！

老媽2005年4月30日

“大聲說出別人的好處！”

親愛的小星星：

今天星期三，后天你就回家了呀!

真是抱歉得很，前些天老龍一翻身，攪動了生命深處的荒寒，不知不覺就凍著了你！我少年時代的收藏遠不如你陽光啊，屈辱和傷害窩在潛意識里，稍不如意就泥鰍一樣亂拱一氣，無端耗掉老媽的精氣神。感謝朋友的積極心理暗示，就在我郁悶得快要挺不住的時刻，喉嚨里本能地涌出一句話：“大聲說出別人的好處！”困獸的嚎叫如雷轟鳴，一下子震碎了鬼打墻的幻象，新鮮的風裹著陽光涌進胸膛，囚禁多日的靈魂嘩啦啦飄展開來——

過日子也和爬山一樣，心里眼里的風雨陰晴，全在自己的掌控之中。我們每次爬山，都那么興奮那么快樂，那是因為我們看見了青山綠樹白云雜花，聽見了水和鳥和風的美妙聲息，接通了大自然的能量源。盡管胳膊被酸棗刺扎流血了，腳被石頭硌痛了，這一切小不如意都在潛意識里被草色花香過濾掉了。

反思自己，我為什么這么愚蠢，非要死盯著不可避免的丑陋殘缺自己虐待自己呢？就在與這些丑陋殘缺肩挨肩的地方，盛開著多少清香明亮、賞心悅目的花朵啊！

你出生時，有一個人從省城到老家再折轉到平頂山，晝夜兼程數(shù)百公里，水沒來得及喝一口，就理著我的頭發(fā)拍著我的手背，幫我擦汗，喂我喝水，在產房里一站十幾個小時，直到你平安降生，又把我抱回病房。這個人不是別人，是我的妹妹你的曲萍姨媽。

我38歲生日那天，有一個人，沒錢醫(yī)治患風濕的腿，卻為我買了一串風鈴，寫下他有生以來唯一的一首詩：“晴朗的天空里／鴿群飛過／那是我的祝福／是我心靈的歌／我把它獻給你／我的假哥哥……”這個人不是別人，是我的小弟弟你的曲欣舅舅。

幾年后，我做開腹手術，全家十來口，齊齊守候在手術室門口，也是曲萍和曲欣，不吃飯不喝水，等著為我輸血。

你生下來不滿兩個月，壞運氣死死地抓住了我，倒霉的日子里，有人從北京趕來，四天四夜不眨一眼，扶助老媽渡過了精神和肉體的雙重難關。這個人不是別人，是我的大弟弟你的舅舅曲瑩璞。之后的兩年里，你曲萍姨媽，不知多少次抱著襁褓中的你，越墻跨院鉆柵欄爬門臺，不怕強人恫嚇，不顧手肘擦傷鮮血淋漓，為這個風雨飄搖的家牢牢穩(wěn)住了舵把。

還有一盞暖心的燈，那是我的同學你的紅光叔叔，是他沒明沒夜與人說理講法，臨走又把口袋里剩下的銀兩全數(shù)留下，讓老媽為你買幾袋奶粉。

一路走來，老媽得到的關愛與救助，遠不止這些……

心魔絞纏的暗夜，我一件件重新捧起，大聲復述著它們，就這樣把自己重又送進了光明與快樂之中。我得救了!

親愛的兒子，老媽等你回來，回來分享這滄桑心田里盛開的快樂。

老媽2005年5月8日

（本欄責編 若 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