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記憶與記憶北京》一書收錄了陳平原先生關于北京和北大的歷史、文化隨筆計35題,依主題分為三輯:“關于城”是從歷史記憶、旅游資源、文學想象等多種角度進入北京的春夏秋冬、前世今生;“關于人”講述自己旅食京華的心路歷程;“關于書”則是游走北京書肆冷攤訪書淘書的經驗,以書架起城與人的結緣。作者雖然是嶺南人,但卻是最早呼吁建立“北京學”的學者。本文摘自該書。有刪節。
1980年代的北京,市民生活還比較艱難,市場上沒有活魚,洗澡也很麻煩。不斷有人勸我回廣州工作;那里的生活明顯舒適多了。別看北京城市規模很大,現在整天談論如何成為國際性大都市,但很長時間里,在上海人、廣州人看來,此地乃“都市里的村莊”。你問我,為什么不得離開北京?報刊電視上,常有名人談論選擇杭州、深圳、廣州或上海居住的十大理由,北京呢?我還沒見到過標準答案。說天安門,有些硬,太政治化了,像是1960年代中學生的口吻;說琉璃廠,又有點酸,太書生氣了,擱在1930年代悠閑的大學教授口里還差不多。實在要給出一個答案,我就說:喜歡北京冬天的清晨。
人常說第一印象很重要,決定你對此人此物此情此景的基本判斷。我沒那么堅定的立場,不過,時至今日,還是清楚地記得20年前初春的那個清晨,大約是6點,天還沒亮,街燈昏黃,披著借來的軍大衣,步出火車站,見識我想念已久的北京。你問我第一印象是什么,那就是空氣里有一股焦煳味,很特別。大約是凜冽的風,干冷的空氣,家家戶戶煤爐的呼吸,熱騰騰的豆漿油條,再加上不時掠過的汽車尾氣,攪拌而成的。此后,也有過多次凌晨趕路的經驗,如果是冬天,深感北京破曉時分所蘊涵的力量、神秘與尊嚴。這種混合著肅穆、端莊、大度與混亂的“北京氣象”,令人過目不忘。
半個多世紀前,已經在北京住了20個年頭的周作人,也曾碰到過類似的追問,在《北平的好壞》里,周是這樣作答的:“我說喜歡北平,究竟北平的好處在那里呢?這條策問我一時答不上來,北平實在沒有什么了不得的好處。我們可以說的,大約第一是氣候好吧。據人家說,北平的天色特別藍,太陽特別猛,月亮特別亮。習慣了不覺得,有朋友到江浙去一走,或是往德法留學,便很感著這個不同了。”這話很讓我懷念,也很讓我向往,因為,今天生活在北京的人,如果到過德國、法國,或者到江浙一帶轉一圈,很少再有膽量夸耀北京的天色特別藍。今日的北京,有很多值得夸耀的地方,唯獨空氣質量不敢恭維,起碼沙塵暴的襲擊便讓人膽戰心驚。
為什么是北京,對于很多人來說,其實不成問題。住了這么多年,有感情了,就好像生于斯長于斯,沒什么道理好講。當初只是憑直感,覺得這城市值得留戀。久而久之,由喜歡而留意,由留意而品味,由茶余酒后的鑒賞而正兒八經的研究。
在北京居住10年后,我一時心血來潮,寫了則短文《“北京學”》,題目挺嚇人的,不過是打了引號的。大意是說,近年北京古籍出版社刊印的明清文人關于北京史地風物的書不好銷,而京味小說、舊京照片、胡同游、北京縮微景觀等卻很受歡迎??梢姟氨本帷敝饕窒抻诼糜螛I和文學圈,學界對此不太關心。為什么?很可能是因為北京學者大都眼界開闊,更愿意站在天安門,放眼全世界。上海學者關注上海的歷史與文化,廣州學者也對嶺南文化情有獨鐘,而北京學者更希望談論的是中國與世界,因此,有意無意間,遺漏了腳下同樣精彩紛呈的北京城。
常聽北京人說,這北京,可不是一般的大城市,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首都。這種深入骨髓的首都(以前叫“帝京”)意識,凸顯了北京人政治上的唯我獨尊,可也削弱了這座城市經濟上和文化上的競爭力。首都的政治定性,壓倒了北京城市功能及風貌的展示,世人喜歡從國家命運的大處著眼,而忘記了北京同時還應該是一座極具魅力的現代大都市,實在有點可惜。其實,作為曾經是或即將成為的國際性大都市,北京值得學者、尤其是中國學者認真對待。不管是歷史考古、文學想象還是現實規劃,北京都不是可有可無的小題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