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城內外

蘇青，上個世紀30年代與張愛玲齊名的女作家。她的作品不談風月，只以坦白大膽的文字，和市民一起談論男女間的悲歡離合、婚姻變化中的感情糾葛，以及子女家長間的是是非非，如嘮家常，卻是快人快語、句句在理。王安憶評價道：“倘若能看清蘇青，大約便可認識上海的女性市民?！?本書收錄了蘇青創作高峰期最具代表性的散文、隨筆與小品文，摘錄幾段，以饗讀者一二。

我的女友們

女子是不夠朋友的。無論是兩個女人好到怎樣程度，要是其中有一個結了婚的話，“友誼”就進了墳墓，我從前有許多好友，現在都貌合神離。有些且音訊杳然了，原因是我已結了婚，而且有了孩子，不復是“偉大女性”，夠不上同前程遠大的她們談交情。而我呢，委實也沒有想過將要離異了丈夫，拋棄了嬰兒，卻享受和這些女伴們一同研究皮鞋式樣之類的樂趣。

我從未向她們夸說過我的丈夫如何豪富，我的孩子如何美麗等惹厭話，也未曾目視飛鳥地怠慢她們過，更沒有對她們敷衍地打過“今天天氣…哈…哈…哈…”等套話，然而我與她們之間，確是有了隔膜了。

有時我在公園路某洋服后門口遇見幾位身披淺灰色春大衣的舊友，約我加入婦女國貨服用會，并堅囑預備好提案，以便開會時當眾提出，我自顧無此雅興，且沒有新衣可于此開會日參加“時裝競賽”，只得婉謝了；她們立刻現出不悅而且輕視的顏色，悻悻地走開。

有時居然也有幾個故友來“拜訪”，在促膝工作完畢后，談心卻不得勁兒：她們批評我房中的木器窗帷的顏色，以至于我丈夫的面貌；她們嫌我木器上象牙鑲嵌得多，她們以為窗帷該用淡紅輕綢，而我卻覺得純白軟紗似較潔雅；她們說我丈夫欠白皙，而我卻從來不喜歡“梅蘭芳式”的男子；話雖如此，我口中卻不得不唯唯稱是，否則就將被加上一個“愛戴高帽子”的惡名了。

有時我也曾去找過人家，她們正在痛罵男子壓迫女人，女子得趕快起來，自謀解放?！白钔葱牡氖恰?，她們把話頭針對了我說：“多有希望的女子，嫁后就完全變了，簡直不知道有獨立人格！”這類新名詞，在四五年前，我也曾把它當過口頭禪，如今此詞久已不彈，聽起來似乎有些深奧。我的意思是，夫婦間應得互相遷就，互相諒解，難道不“你一槍，我一刀”的，就沒有獨立人格了嗎？“獨立人格”？我委實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遺失了它？現在該到何處去找尋？但是，事實逼迫著我，又不得不附和著講著男子薄幸這類話，雖然我至今尚未發現丈夫負心的痕跡?？墒墙Y果出于意外，我賣盡了力，代價只換得輕輕被說一聲“無志氣，甘心作男子奴隸！”

于是我覺得自己落伍了，結婚就落女友們的“伍”，我不復是“偉大的女性”。

“女子是不夠朋友的?！蔽业呐褌冊谑懈锌?/p>

談看報

我知道一個女子往往比男人更愛看報，當每天早晨仆婦拿報紙送到老爺面前時，做太太的定會希望鐘頭過得快些，把老爺早些打發出去了，好讓自己安心看報。她們拿起報來逐張看去，愛看什么看什么，只揀與自己日常生活切身相關的記牢，衛生醬油，先施牙膏，這些廣告在她們看來也許比李維諾夫辭職消息更為重要。她們也留意喜柬，訃告，出租，招生。替丈夫留意意大利香檳號碼，為孩子留意種牛痘地方。我想假如沒有女人們在這樣細心閱讀，報紙上決不會有這許多廣告。

許多男人都是為了虛榮才去看報，他們覺得自己是一家之主，非懂得世界大勢不可，否則就不能決定家策，免禍求福。因此常鬧出許多笑話。有的看了某要人一篇演說便相信世界大戰立刻要爆發，趕緊把租界房子頂掉；有的為了一時軍事失利就把公債貶價售出，后來懊悔起來卻怪老婆不大知道政治趨勢。其實他們對于這些并不見得比女人高明得多少，我的舅父天天把波羅的海喊作“波的羅海”，把阿爾巴尼亞喊作“阿巴西比亞”，還不如舅母倒能把張伯倫名字記得清楚，問過我可是與張學良同族。

還有一點，男人們往往好讀社評，把社評中所說官話，當作自己的高論。有時還要笑女人們?？磮笃ü晌恼?，乃社會新聞所載的里巷瑣事，殊不知她們常自以為還是在副刊中引起文學興趣，在社會新聞中獲得法律知識的呢。我不敢斷定這兩種看報方法空間孰是孰非，不過就現在各報紛紛增加廣告篇幅，增加副刊?？黾狱S色新聞等情形看起來，報紙顯然有遷就女人的趨勢了。

生男與育女

古國古禮，無子為七出之一，為人妻者，無論你的德容言工好到怎樣程度，可是若生不出兒子的話，按法據理，就得被丈夫逐出去；即使“夫恩浩蕩”，不忍逼令大歸，你就得趕快識趣，勸夫納妾圖后，自己卻躲在“不妒”的美名下噙著眼淚看丈夫與別個女人睡覺。反之，情形就不同了：母以子貴，兒子若做了皇帝，你就是圣母太后；說得小一些吧，就是兒子是白癡，你的丈夫的祖先總可不作若敖式之鬼，你也不失為一位功臣。

但是，生女兒可就不同了：一女二女尚感可勉強，三女四女就夠惹厭，倘其數量更在“四”以上，則為母者苦矣！有嘲生女詩云：“去歲相招云弄瓦，今年弄瓦又相招，弄來弄去都是瓦，令正原來是瓦窯?！惫逝四芏嗯獛讉€璋固佳，若成瓦窯，不如不弄矣！

不信請到“社會大舞臺”上去觀察一下：若有二個妯娌，一有四子而另一生四女，其公婆之待遇如何？丈夫的心情如何？親友之態度又是如何？若同為一新寡的孀婦，有子者與無子者所受區別如何？

社會估定了女子的價值：“賠錢貨！”

身為賠錢貨而居然又產小賠錢貨，其罪在不赦也明矣！產婦目光遲鈍地凝視著眾人的臉，一個個勉強的笑容掩不住失望的神情。

“好吧，先開花，后結子！”

“明年定生小弟弟！”

“先產姑娘倒可安心養大，女的總賤一些?！?/p>

“好清秀的娃娃，大來抱弟弟?！?/p>

“大小平安。我們明年待你生兒子時再來吃你的紅蛋。哈，哈，哈……”鄰居張四嫂，汪大嬸子等擠擠眼一窩蜂去了。室中只余下產婦的慘笑面容，婆婆的鐵青臉色，仆婦的無聊神情，及嬰兒的呱呱哭聲。

生產的是女人，被生的是女人，輕視產女的也是女人。生產的女人感到悲哀，被生的女人覺得不舒適，輕視產女的女人困在失望的痛苦中。生產的女人恨輕視產女的女人予以難堪而遷怒于被生的女嬰，輕視產女的女人因怪生產的女人的肚子不爭氣而遷怒于被生的女嬰，于是眾怒之的——女嬰——雖有“千金”、“掌珠”之名而不能有“千金”、“掌珠”之實矣！

在被失望，討厭的狀態中生長著的女孩，自有她的特征，表現這個特征的工具，即此女孩之“芳名”：正面意義，名為“招弟”者有，“領弟”者有，“來弟”者有，唯“有弟”更爽快。反面意義，有連生四女皆以“春”為排行，至第五女乃名“春回”，請繼續前來投胎之女鬼速返香輦也。又有生女取名擬有“芬”字者，后終摒棄他擇，蓋恐“芳”將繼“芬”而至也。

男人要老婆，而不要自己老婆替人塑老婆；茍將來科學的力量能使精卵會合時必男不女，則來日之“老婆”將供不應求矣。還是請上帝開個瓦窯，則既可預防公妻主義，且亦替女人受過，功德無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