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傳》
吳晗著
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2008.9
定價:28.00元
吳晗所著《朱元璋傳》共4個版本。其中1944年的版本有兩個,重慶勝利出版社版書名《明太祖》,在創(chuàng)出版社版書名《由僧缽到皇權(quán)》。1949年和1965年分別有一個版本。此次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重版《朱元璋傳》,系依據(jù)1949年的版本。本文為該書序言,有刪節(jié)。

《朱元璋傳》曾四易其稿。其中1944年的版本有兩個,重慶勝利出版社版書名《明太祖》,在創(chuàng)出版社版書名《由僧缽到皇權(quán)》。1947年末,此書的增訂稿章節(jié)開始在一些刊物上刊出,1949年正式以《朱元璋傳》的書名由上海三聯(lián)書店出版。作者1948年到石家莊時,曾將書稿進呈毛澤東。毛曾對書中對起義領(lǐng)袖彭和尚“功成不居”的評價提出異議,認為像彭和尚這樣堅強有毅力的革命者,不應有逃避行為,不是他自己犯了錯誤,就是史料有問題。閱讀后退還稿本時,毛還特地給吳晗寫了一信,著重談到史學研究中的方法論問題:
辰伯先生:
兩次晤談,甚快。大著閱畢,茲奉還。此書用力甚勤,掘發(fā)甚廣,給我啟發(fā)不少,深為感謝。有些不成熟的意見,僅供參考,業(yè)已面告。此外尚有一點,即在方法問題上,先生似尚未完全接受歷史唯物主義作為觀察歷史的方法論。倘若先生于這方面加力用一番功夫,將來成就不可限量。
謹致
革命的敬禮!
毛澤東
十一月二十四日
除信中提及的兩次晤談外,另據(jù)吳晗追記,同年12月還有一次長談。毛當時提出:第一,彭(瑩玉)的下落是消極的、道家的,稱贊不當。第二,國家機器由軍隊、法庭、特務機構(gòu)等組成,而不是由官僚機構(gòu)和軍隊組成。第三,朱元璋由農(nóng)民階級轉(zhuǎn)變?yōu)榈刂麟A級,不是由個人的人性物欲決定的,團體利益決定個人利益。這次談話產(chǎn)生了1954年的修訂稿本,但未付梓,僅油印百余冊征求意見。上述追記即用鋼筆記在中國科學院圖書館館藏的稿本上,吳晗同時以毛筆加注曰:
下面這一啟札記是1948年12月間毛主席的當面指示,地點在河北平山縣西柏坡毛主席的住處。談話時間從下午6時到12時。主席指示的話很多,當時所記的僅僅是對于這一稿子的主要的話。吳晗追記。1954年4月1日。
由是可知,兩人在西柏坡的晤談,至少有三次。另據(jù)吳晗的妻姐袁溥之記述,毛還提出了這樣的意見:“朱元璋是農(nóng)民起義領(lǐng)袖,是應該肯定的,應該寫的(得)好點,不要寫的(得)那么壞。”直到1965年,作者才將最后一個修訂稿本交付三聯(lián)書店出版?!拔母铩苯Y(jié)束后,北京出版社于1988年出版《吳晗文集》,收入了中國科學院圖書館館藏的《朱元璋傳》1954年油印稿本以及1965年三聯(lián)書店版兩個版本。
《朱元璋傳》初版對傳主有“三個偉大”的評價,即“最偉大的軍事統(tǒng)帥”、“最偉大的政治家”及“偉大的民族英雄”,其中前兩個還是“最偉大”。但在第二版中突出了朱元璋殘暴嗜殺的性格,加上了“以屠殺著名的軍事統(tǒng)帥”、“最陰險殘酷的政治家”。吳晗在1965年版的自序中,也承認“以朱元璋影射蔣介石”。蔣的形象在抗戰(zhàn)時期是“民族領(lǐng)袖”,戰(zhàn)后竟演變成反民主的獨裁者,作者對朱元璋先褒后貶,折射出知識分子對這位歷史人物的情感變遷。
以往學界對此書的批評,主要集中在“影射史學”上,兼有評及引用史料的粗疏之失。一個學者的政治傾向,影響到他的研究工作乃至對研究對象的歷史評價,使吳晗成了中國歷史學界“影射史學”的代表人物,其中既有其本人的原因,也有傳統(tǒng)政治文化上的原因。身處一個泛政治化的時代,一旦成為這種“代表人物”,他的一切著述都可能被貼上“影射”的標簽,而現(xiàn)實中的千古風流人物,也隨時可能自動前來“對號入座”。
可能是出于文化上的不自信,當草莽梟雄或外族首領(lǐng)坐定龍廷時,不免對新歸順的士大夫階層心存疑忌,生怕被這幫舞文弄墨的家伙愚弄。早年讀此書,印象最深的是他引用明徐禎卿《翦勝野聞》中的一段軼聞:朱元璋外出私訪入一破寺,見墻上畫一布袋和尚,并有題詩一首,墨跡猶新,立即派人追捕作者,未獲。其詩曰:
大千世界浩茫茫,收拾都將一袋藏。
畢竟有收還有放,放寬些子又何妨?
囊括江山創(chuàng)立明王朝的朱元璋,畢生緊抓權(quán)力從未“放寬”過,他通過特務政治和文字獄,屠戮功臣、知識分子和百姓,本是不爭的事實;而《朱元璋傳》解讀雄猜之主自私的深心,可謂層層剝離,直入堂奧,讀后令人倒吸一口冷氣。
中國士大夫總擺脫不了事功的傳統(tǒng),治學中偏好帝王之學,希望輔佐明主并有所建樹,其實這是一門如履薄冰的學問,君心依然深不可測。從“影射史學”轉(zhuǎn)向“遵命史學”,從改寫《朱元璋傳》到發(fā)表《海瑞罵皇帝》,作者曾力圖在政治與學術(shù)之間熊魚兼得,卻迷失自我,身陷漩渦。“影射”的猜疑如影隨形,“遵命”的研究事與愿違,對君臣關(guān)系的揣摩越深入,后果越致命。這其間,從上到下最缺的,是現(xiàn)實與歷史之間的平常心。
將歷史作為現(xiàn)實的參照系,應該是一種正常的思考和表達模式。所謂“以史為鑒,可以知興亡”,只是將史實當作一面鏡子去對照現(xiàn)實,無須作為諷喻刺隱的手段,這是正常“映射”與非正?!坝吧洹敝畢^(qū)別?!坝吧涫穼W”只是專制時代的一種表達方式,是缺乏言論自由之社會的特殊產(chǎn)物;它同時也可以被利用,作為政治斗爭的工具,“文革”中的“批林批孔”、“評法批儒”即是其中的著名范例。以今度之,“影射”無非是嚴肅的“惡搞”,“惡搞”往往是非正規(guī)的“影射”,在社會生活正?;?,各種另類表達之糾纏亦無從擺脫。
作者早年師從胡適,并在其指引下專攻明史,胡適對作者的學術(shù)和人生道路有重大影響。20世紀30-40年代是全世界左傾的年代,雖然吳晗曾潛心考據(jù)不問政治,但正如其自述的那樣:“1940年以后,政治來過問我了?!?943年他加入民盟后,其政治傾向?qū)е聨熒g漸行漸遠,最終分道揚鑣。胡適亦曾惋嘆:“吳晗可惜,走錯了路。”一個甲子過去,當今學界正熱衷于重新解讀陳寅恪、胡適、錢穆和傅斯年,卻已很少有人評價吳晗的學術(shù)成就。
生活在多元化的信息時代,互聯(lián)網(wǎng)絡可提供更豐富的歷史參照物。史家大可不必著意于“影射”,只須讓翔實的史料自己說話;讀者會一代比一代更精明,對歷史的解讀將越來越個性化。無論是治史或讀史,當你打開這部史學名著時,作者的命運也在昭示后人:欲洞察真相求取真知,堅守“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是第一要務。
此次重版《朱元璋傳》,系依據(jù)1949年的版本。但作者在1965年版的自序中,曾對1949年版本作了三點檢討:一、有超階級思想,對彭瑩玉和尚的評價和史料引用不當;二、當時不懂馬列主義關(guān)于國家的學說,以為國家機器只是官僚機構(gòu)和軍隊;三、以朱元璋影射蔣介石,故對朱有苛評。其實,這三點主要是來自毛澤東的批評。對朱元璋這位專制君主的評價,領(lǐng)袖與學者的視角從來就不在同一地平線上。
作者既如是說,而這次重版仍采用這個版本,確實需要說明理由:一、在存世的4個版本中,1944年版本是戰(zhàn)亂年代急就而成的歷史通俗讀物,1954、1965年版本有過多的政治意志介入,只有1949年版本真實地表達了作者本人當時的觀點;二、與1949年版本相比,后來的版本雖然貼上了階級與國家學說的標簽,但敘事骨架仍是原來的。三、目前流行最廣的是1965年版本,而1949年版本發(fā)行量相對較少(2001年海南出版社有重?。?,且未受到相應的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