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一書生》
周濤著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8.7
定價:25.00元
“一柱南天百戰身,將軍本色是詩人”,軍人出身的周濤也稱自己是“天地一書生”,而且這個書生并不弱,反而是粗獷和雄闊的,“荒原一馬,漠風吹長鬃;戈壁獨駝,雙峰兩書卷”,就讓我們一起來閱讀這位戎裝書生的夢境吧。
其實,所有的夢,都是寓言。
唯一的問題是,看你能不能清醒地破譯它。
人們發明了鏡子,觀照自己的臉孔,但是用什么來觀照比臉更重要的思想呢?
對,夢是思想的鏡子。
在現實中我們僅僅是活著。
只有在夢境里我們才是詩意地活著。
夢永遠是現實的明天,而不是昨天和前天;夢是現實總也捕捉不住的影子,你剛要進一步,它早跳開了一步,它跳開的力就源于你捕它的動作之中。但是夢多么美啊,人活著而有夢多么美啊。
做白日夢,為大幸福。
從睡夢中醒來的人們,帶著各自臉上殘留的夢的遺痕,陸續走進早晨。不管噩夢、美夢、無夢還是失眠,告別昨天,走進早晨。
那天早晨起來,她突然問我:
“昨天晚上你夢見什么了?”
她眼睛里有一種狐疑,帶著審查的味道。我有點緊張。我覺得仿佛她昨晚站在我的夢境邊上看清了一切剛剛回來,她好像比我回來得早,看到我醒來,就問了。
她是怎么過去的?一個人的夢境肯定應該比國境難逾越得多——雖然沒架鐵絲網。她是怎么過去的?她窺見了什么?
我有點緊張。我想,夢怎么能被人看見呢?怪了,夢難道可以拆看嗎?而且我仿佛記得憲法里有一條,就是保障公民的作夢權不受侵犯的。可是……現在她一問我,反而讓我感到無地自容,我覺得她問得義正辭嚴,很有必要,我覺得她問我夢見了什么是她的權利。
夢是不可告人的,因為它和白天的現實是那樣矛盾。它完全不受理性、品質、思想等東西的操縱,它是荒誕的,無邏輯的,甚至是下流的,因而它只配在夜間、在睡眠狀態中出現。夢有一座神秘的舞臺,它只讓一些小偷似的鬼鬼祟祟的演員恍恍惚惚地演一些荒誕劇,沒頭沒尾,只是一些片斷,而且無法搞成連續劇。
在那個世界里,理智被唾棄,道德被扔進垃圾堆里去,界限消失,神圣的籬墻被拆除。
……
但是我想了想,昨晚我睡得很平穩,沒有一絲夢的殘片。我已經很久不做夢了,我有時甚至懷疑過自己是不是已經喪失了做夢的能力。我對她說,說得很肯定:“我什么夢也沒做呀。怎么啦?”
“那你為什么在夢里哭了?”她說,“哭得很傷心。”
“啊?”我驚愕極了。
我拿過鏡子,看著自己。臉上沒有淚痕,眼睛黑白分明,沒有任何哭過的痕跡。我很堅強,鼻梁挺直,眉骨高聳,面部棱角凌厲,嘴唇薄滑善辯,哪兒像個哭過的人呢?
對天發誓,我確實沒有夢到過什么傷心事,而且,我似乎什么夢也沒做過。
可是為什么會在夢里哭呢?
我做了一個夢,那夢顯得格外真實,好像根本不是夢而是真的。那夢沒什么奇異,就只是在夢里面我知道了自己已經到了40歲。“40歲?”我在夢中急得喊了起來,“我怎么可以活成40歲這么老啊……”我在夢中不能接受這個事實,我想掙扎,但使不上勁,沉重的土壤一層一層埋到了我的胸口。我為此傷心得在夢中痛哭起來,徹底地感到了生命的荒涼。
詩人是夢境的忠實守護者。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在時空和人的憶念癡想之間,有一個多么廣闊精致的空中樓閣啊!那邊,人已經成了白骨;這邊,白骨猶是活生生眉飛眼動的人,在夢里不僅活著,而且還溫存慰撫著另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