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芽時代的愛情

去年夏天，上大三的兒子放暑假回家半個月，我總想找時間跟他好好聊聊，聊聊他將來的工作，還有他的女朋友之類的話題，可是他的時間永遠屬于他那些男男女女的高中同學。我下班了他還沒回來，我上班了他還沒睡醒。那天，我決定中午回家跟兒子共進午餐，終于跟兒子聊起了我一直想聊的話題。

“兒子，我記得大一第二個學期的時候你就處了個女朋友，你們當時還辦了情侶手機號碼，你們想沒想將來的事？”

“啊，那個早就分手了。”

“是嗎？我還以為你一直用那個手機號，你們處得挺好呢。”

“嗨，手機號能說明什么，爸你別操心了，我們處女朋友跟婚姻可不沾邊，你可別誤解。”

“你們這些年輕人怎么——”

兒子一邊擺弄手機上的藍牙一邊說：“爸爸，你又要說了，你們年輕的時候如何如何，你們那個時候有網吧嗎？有藍牙嗎？你那時候只有豆芽還不能經常吃。”兒子不無揶揄地笑了笑，邊說邊唱了一句“過去的事情不再想”走回自己的房間。

兒子的話讓我想起了我的初戀，那時跟女孩子相處真是要托付終生的，在兒子輕輕關上門的那一刻我仿佛從兒子所說的“藍牙時代”回到三十多年前那個“豆芽時代”，那個時代的青澀與甘美在我的記憶深潭泛起了層層漣漪。

三十多年前的1976年，我18歲。中學畢業，我跟當時大多數學生一樣下鄉插隊到了內蒙古阿魯科爾沁旗白音布統公社三義井大隊。唉，這地方的名字好長，少數民族地區嘛。開始我們著實興奮了一陣子，以為到那里就是藍天白云，牛羊成群，喝牛奶吃羊肉。到了地方才知道，這里全是漢人，全營子（意思是村子，營子是蒙語叫法）只有一個精神失常的蒙族老太太。而且根本不是牧區，是農區，春種秋收跟沈陽郊區沒兩樣，只是耕地之外的大草原相當遼闊，遠處的群山在落日的余暉映襯下顯得格外美，美得讓人產生幻覺。當我們干完一天的活，拖著筋疲力盡的身子往回走的時候，歌聲就回蕩在大草原上。如果有她在，我的歌聲會更狂放，那哪是歌聲分明是狼嗥！

我說的她，唉，我還是不說她的真名了，因為她在我的心中就是天使，姑且叫她安琪兒吧。安琪兒長得單薄，看上去很嬌小，現在想起來她并不漂亮，可是當時她在我眼里相當美相當可愛，她的臉上總是掛著笑容和現代女孩少有的羞怯。插隊到農村的第一天，安琪兒就像磁石一樣吸引我，差不多每天晚上都是想著她入睡的。生產隊下設四個小隊，分組的時候，我竟然跟她分在了一個小隊，我倆同在三隊，這意味著除了夜里睡覺從天剛蒙蒙亮到太陽落山我們吃飯干活全在一起，為這事我樂得好幾天沒睡好。那時我同大多數男孩一樣，多半是自己想，不敢跟女孩表白，我甚至在她面前還裝作對她無所謂的樣子。然而時間長了，她好像窺到我的心思，我倆單獨在一起的時候，她越來越羞怯。她一羞怯我就緊張，使難得的獨處白白浪費掉——有時我們甚至一句話沒說就分手了。

夏日的一天，這是到農村的第二年，我們三隊的知青跟當地農民一起鋤地。我和安琪兒毗鄰，不免心猿意馬，速度就比別人慢了許多。干了半晌，別人的活都干完了，我倆還剩下一大截地沒鋤完。

隊長皺了皺眉頭說：“你們倆干完，順便把地頭的那半隴地也干了。”說完便領著大伙到別的地塊干活去了。

我和安琪兒對視了一下，都笑得不自然，低下頭發狂地干起來。干活被人落下是很不光彩的事，我們倆以最快的速度干完了自己的活，又把隊長臨走時吩咐的任務干完。直起腰來才發現，因為活干得毛糙，我倆臉上甩得都是泥，那樣子很狼狽很滑稽，不禁大笑起來。地的旁邊正好有一條河流經過，那河的名字叫烏爾吉木侖河，旱季河水不多，只能叫作小溪了。我扔下鋤頭奔向烏爾吉木侖河。為防止秋季發大水，河堤修得很高，但為了在安琪兒面前顯示自己，我還是三步兩步沖上大壩。

安琪兒見狀急了，高喊：“等等我，拉我一把！”

我返回壩下拉著安琪兒沖上大壩，又從壩上沖下河床，河邊只有我們兩個人。

那河水不多卻清澈見底，水中還有幾條小魚在游動，我胡亂地洗了幾把，看著安琪兒洗臉。她洗完臉抬起頭的時候，我發現經過烏爾吉木侖河洗濯，安琪兒出落得天仙一般。皓齒紅唇粉面——出浴的美人——浣紗的西施，我腦子里冒出了一串跟美人有關的詞匯。可能是我看得發呆發癡，安琪兒不好意思起來，她的臉上泛起紅暈。但她沒有像以往那樣羞赧，而是大膽地望著我。在烏爾吉木侖河變成的小溪旁，從高高的河壩望過去，遼闊的天空顯得更高更遠，草原地區特有的白云飄在藍天上，讓我心旌搖蕩，安琪兒的微妙變化讓我涌起了一種沖動，我要去捧她那花一樣的臉蛋兒……那一刻我覺得河床在升騰，我和安琪兒也在升騰，就要升騰到屬于我們倆的世界……

就在我癡夢的當口，大壩上忽然出現了一個人！這個人形容猥瑣，面如龜裂的干樹皮。大夏天他穿了一件破皮襖，據說他一年四季都穿著那件破皮襖。這個人是本地的羊倌，一個極討厭的家伙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這個時候來的可惡的家伙！

我趕緊把舉起來準備捧起心愛人臉蛋兒的手伸進小溪里，一陣胡亂地洗起了臉。溪水被我攪得嘩嘩響，先前不遠處那幾條悠然自得地在水中游動的小魚受了我的驚嚇，轉瞬間逃得無影無蹤。我感覺安琪兒也在用力地洗臉，那一刻我倆的臉洗得好透。

羊倌齜出一口黃牙沖我咧了咧嘴，我沒去理他，要是平常我會跟羊倌打個招呼，可今天我不把他按進河里溺死就不錯了！我和安琪兒迅速竄上大壩向隊長他們干活的方向飛也似地跑去，像兩只受驚亂竄的麻雀……

天傍黑，我跟同伴們干完活回到青年點。青年點是臨公路建的兩排并列的大房子，說是公路實際上就是一條砂石路，偶爾過一兩輛汽車，砂石路便會塵土飛揚，許久才會散去。青年點的兩趟房子，一面住著男生一面住著女生。我靠在卷起來的被褥上對著土墻發呆，此時的安琪兒在做什么，她也在想著我嗎？

同屋的大江回來了，他瞟了我一眼甩了一句：“今天沒什么收獲啊？”

我說：“有。都讓羊倌給毀了，這個討厭的家伙！”

大江茫然。

說到這里我可要把大江多圈點圈點。我和大江是無話不說的好朋友，他在追求他們二隊的女生南英。南英是青年點最漂亮的女孩，大江則是那種很男子氣慨的人，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剛到這里他就被選拔當上了拖拉機手，把我羨慕得都想揍他。大江是直率干脆的人，當上拖拉機手自覺有了資本，就去找南英說我愛你咱倆相愛如何如何，沒想到被南英拒絕了。大江很懊喪，可是過后他發現，南英雖然拒絕了他，平日里卻表現出對他非同一般的關心，這讓一向快刀斬亂麻的大江不知所措。我為大江出謀曰：這是漂亮女孩的慣用打法，你別急，有門兒。

大江頷首姑且認同，遂使出百般討好之能事，諸如幫南英磨鐮刀。當地有一種秋天打草用的鐮刀叫釤鐮，鐮刀的柄有兩米長，打草的時候把刀柄貼在腰上，刀刃貼在地面的草根上唰地一掃就掃出個扇子面。這活很累，如果不把鐮刀磨快那更累。晚上收工的時候，不管白天累得怎么賊死也得磨刀。每磨好一口刀必定出一小身汗，當地有“不出汗磨不好刀”之說。下鄉的第一年的秋天，大江幾乎天天給南英磨刀，兩個人的距離越磨越近。我譏之曰：“磨石愛情前無古人！”其實大江最討好南英的事亦另有之，那就是教南英學習修理拖拉機和開拖拉機。那時開上一輛拖拉機不亞于今天開上奔馳寶馬，教南英學開拖拉機，他們獨處的機會增多，所以大江與南英的愛情進度要比我和安琪兒快多了，到了下鄉第二年的夏末，他們已經有了第一次擁抱和接吻。我的胃好酸！

這年的秋天，草原上的一種用做牲畜吃的精飼料草長得特別旺盛，這年打草的活也特別累。經過幾天的奮戰，我們三隊打得最多，打出來的精料草堆成一座座小山。我和安琪兒都累得筋疲力盡，只盼晚上早點睡，多休息一會。然而打出來的草還要在草場上曬兩天，曬干一點放在草料房里留作牲畜一冬天的飼料。所以打完草還要去草場看草，不然被別人偷去一秋天白忙了。而看草的事總要落到知青頭上，因為知青跟當地人不沾親帶故，所以大多鐵面無私，如果讓當地人看草場，指不定要丟多少草。這天晚飯后天已經開始黑了，隊長忽然跑過來跟我說：“鄧智，今天晚上輪到你看草場了。”

我立即面帶不快，我剛從一位農民那里偷偷借來一本《警世通言》，準備通宵看完的。

“今天是你和安琪兒還有隊里的會計一塊看草場。”

我心里一陣驚喜，嘴上還故作鎮定：“是嗎，幾時去？”

“現在就去，我去告訴安琪兒。”

“你不用去了，我告訴她吧隊長。”

我先回到宿舍拿出了羊皮大衣，這是夜里當作被子蓋的。

大江見狀問：“干啥去？”

“我去看草場。”

走了兩步我又回來了，俯身跟大江說：“是和安琪兒一塊看草場。”

“是嗎，我今天晚上要翻地，也要干一夜。”

“你也出夜工？”

大江看看我面帶得意地說：“南英答應我，她要陪我翻地去。”

“是嗎，太好了！”

我三步并兩步連蹦帶跳地來到女生宿舍安琪兒的房間。

“安琪兒，隊長讓我告訴你，今天輪到了你和我看草場。”

“是嗎？誰帶隊啊？”

“小隊的會計。”

“小隊會計不是剛結婚三天嗎，就讓人看草場？”

小隊會計前兩天剛結婚，全隊的人差不多都去喝了喜酒。平時很少能撈到酒喝的人們都瘋了似地狂灌，不把腸子吐出來不罷休。婚宴結束后，男人們灌得不醒人事，女人們只好不睡覺陪著，一聽到男人的怪嘔，趕緊把男人的腦袋揪到炕沿前。倒不是此地的女人賢惠，而是怕男人吐在被子上。年輕人這個時候沒人管了，就溜到新房窗下偷窺洞房，偷窺者竟是姑娘居多。據說，當晚小隊會計因為打了個大飽嗝，引出新娘一聲驚呼，讓窗外姑娘們一陣哄笑。新娘喊的是：媽呀！你怎么吐出來半垃肉丸子！

“是啊，這隊長也太不體貼人了……”

我附和著安琪兒，其實我才不管誰去，只要有機會跟安琪兒在一起就是幸福加甜蜜。

看草場有個慣例，就是安排倆知青必定有個帶隊的隊干部。而所謂看草場就是每人躺在一個巨大的草堆上睡一夜。當地民風還是淳樸的，看草看得嚴了也就沒人去偷了，所以看草場也是俏活，那是要加一天工分的。

草場距離營子差不多二里地，我和安琪兒走出營子，天已完全黑了。身后的營子消失在夜幕中，偶爾從營子方向傳來三兩聲雞鳴犬吠，空氣中的味道也由炊煙和牲畜的糞便混合味變成了一股清新的草香。幸虧天上懸著一輪明月，不然鄉下的黑夜黑得相當可怕。我試探地握了一下安琪兒的手，她像觸電一樣躲閃了一下。

“耗子！”我突然喊了一聲。

“啊！在哪？”安琪兒驚恐地跳了起來，一把抓住我的手。她的手好柔軟，手心稍微有點潮濕。

走了一會她說，“還有耗子嗎？”

我說：“有可能還有。”

“那我怎么沒看見？”她問。

“那就是沒有。”我說。

“你這個壞蛋！又嚇唬我。”她試圖掙脫被我握著的手，我使勁握著，她沒再掙脫。我知道安琪兒最怕耗子，據她自己講，下鄉插隊之前，有一天她在沈陽的一條小街上騎自行車，猛然看見路邊有一只死耗子，嚇得她眼前一黑，從車上摔了下來，胳膊蹭破一大塊皮。所以用這招對她一準奏效。

小隊會計早已到草場，他正躺在一個大草堆上望著天空發呆，見我們來了懶洋洋地嘟嚷一句：“來了。”

我走過去看看他說：“這隊長也太缺德了，讓人把新婚的媳婦扔在家里來這看這破草。古人云，春宵一刻值千金，這點破草值幾個錢。”

小隊會計罵了一聲：“操！”

我搖搖頭笑了一下，一個鯉魚騰躍，也躺在了一個很大的草堆上，頓時，一陣草香襲來。身下的草堆好柔軟舒適，這是我所遇到的最舒服的臥榻！我隨手拈一根草放在嘴里嚼，這草真甜，這是草原上特有的草，草的莖像牙簽那么粗細，秋天割下來的時候是綠色，放一冬天草莖竟還是綠色。

安琪兒見狀也撲到一個草堆上。

我倆幾乎同時舒服地對著天空喊了兩聲：“噢啊！——”沒有任何回音，那是因為天空和大地太遼闊了，明如銀鏡的月亮靜靜地掛在天空中，遠處傳來了拖拉機的轟鳴聲。

“大江這小子開始翻地了，這小子要翻一宿，夠他嗆的！”我嘟嚷了一句。

“是嗎？”安琪兒回了一句。

我剛想說還有南英陪著呢，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這是我和大江的秘密。我閉上眼睛，想象著大江開著履帶式拖拉機，后面拖著一長串鐵犁杖，犁杖插進地里，將黑油油的泥土翻出地面，像流淌的黑油。翻出的泥土里爬出無數個驚慌失措的諸如蚯蚓、蛐蛐、屎克郎等小生物，沒準那小生物正準備小兩口鉆進被窩美美地做愛，讓這小子給攪了。在知青眼里開這種拖拉機跟開坦克沒兩樣，那叫小牛他媽——老牛逼了！哼！那小子不定多神氣呢，恐怕免不了在南英面前逞能。夏天的時候，為了在南英面前逞能，他把拖拉機開上了烏爾吉木侖河的大壩上，沖進了河里。為此挨了一頓臭批，差點不讓他當拖拉機手。

大江翻的地有足球場那么大，距離我和安琪兒看的草場二里地遠。如果是白天我可以跟他揮揮手，現在夜晚啥也看不見就免了這個想法吧，再說人家有南英陪著誰理你啊。

忽然，一旁的草堆上傳來了鼾聲。小隊會計睡著了，嘿！他的覺來得挺快。我忽然冒出一個想法，翻身下了草堆，捏起一個濕土塊“啪”地一下子砸在小隊會計的臉上。他悶聲叫了一下，一個激靈坐了起來。

“怎，怎么了？”他懵懂地問。

“我說，你把新媳婦扔在家里也不怕叫別人給拐跑了，還能安心睡著覺？”

“呵，瞎說啥呢？”

我把聲音放低，“你呀，干脆回家睡去，看草的事有我，你放心吧。”

“真的啊？”他面露喜色。

“放——心——吧。”

“那我走了。”小隊會計說完打了個挺，跳身拔腿就走。

我沖著他的背影喊道：“今晚你可得五戰全勝！”

小隊會計嗚嚕嗚嚕地不知說了些什么。

看著他走沒影了，我立即沖著安琪兒躺著的草堆說：“安琪兒，小隊會計走了。”沒回音，我走到近前一看，安琪兒也睡著了。是啊！白天干活夠累的，安琪兒那單薄的小身板哪經得住這么重的體力活，我不禁涌起一股憐憫。

安琪兒把羊皮大衣裹在身上，這大衣是臨來農村時父母單位發的，我們知青每人一件。

月光下，安琪兒臉上的雀斑隱去了，顯得更加安詳美麗，宛如銀色的雕像。我真想俯下身親她一下，可是不忍把她弄醒，再說我們只限于拉拉手還沒親過，萬一她不樂意呢。我回到先前躺著的草堆，很快就睡著了。

不知睡了多久，我被突然的驚叫聲驚醒，我一骨碌爬起來起身奔向安琪兒。只見安琪兒坐在草堆上驚恐地拚命甩著手，見我過來了跳起來緊緊地抱住了我。

“怎么了安琪兒？”我焦急地問。

“耗子！耗子！”

“你夢見了耗子？”

“不是，耗子，一個大耗子咬了我的手！”安琪兒哭了起來。原來一只夜里出來覓食的耗子把安琪兒的手指當作美味咬了一口，安琪兒醒來時還看見了那只肥碩的耗子。真是怕啥來啥。

我捧起安琪兒的手心里一哆嗦。她的右手中指被耗子咬破了，在滴血，我一把攥住安琪兒受傷的手指，放進嘴里吮起來，我要把她手指中的毒素吮出來。抗戰時期，日本人在這一帶做鼠疫試驗，當地人染上鼠疫先后死了一千多人，距我們插隊的營子二十多里地遠的小新廟鄉，就有一個埋藏了四百多人的大墳，這些人都死于當時的鼠疫。我心里一陣恐懼，心想不會！不會！像安琪兒這么好的女孩不會染上鼠疫，絕對不會，我使勁地吸安琪兒的手指。安琪兒這會兒緊緊地依偎在我的胸前，像一只溫順的小貓兒。我恨不得立即抓住那只作案的老鼠處以極刑。最讓我接受不了的是一只耗子竟然在我之前近距離地用嘴接觸了我的安琪兒。

安琪兒的手不流血了，我挖空心思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來任何用來包扎傷口的東西，索性就地取材用草葉當紙用草莖當繩把安琪兒的手指包扎得像一件工藝品。

安琪兒抬起頭睜大帶著淚痕的眼睛，沖我甜甜地一笑，我身上一陣發顫。我抱起安琪兒來到我先前睡的那個草堆，仿佛這里就是我的領地我的家，我為安琪兒準備的洞房。我咽著口水感覺渾身發抖，安琪兒的身子也在發抖。安琪兒的體香讓我沉醉，我們的吻有如世紀之吻。不知過了幾多時辰，我感覺到從未有過的干渴。我脫下安琪兒的衣服，她的呼吸變得急促，我不知說了多少遍我愛你安琪兒，安琪兒只是不住地呻吟。當我們融入一體，她緊緊地抱住我，安琪兒不斷的呻吟猶如天賴之聲！這美妙的聲音讓我忘記了一切，我們倆以外的一切，包括晴朗的秋夜，秋夜的月光，秋夜的草場，秋夜拖拉機的轟鳴聲全部屬于另一個世界……

此時，大江有力的大手揮來揮去，拖拉機的操縱桿前后左右竄動，那長串的鐵犁翻出一片片嶄新的泥土。拖拉機歡快地奔跑著，南英唱起了《拖拉機手之歌》。

我開拖拉機耕田地，

耕呀耕田地，

加大馬力，

快快跑啊！

鐵牛翻出了新天地，

快快跑啊，

我的老伙計！

大江說，南英，別唱這首了，這是男生唱的唱你拿手的歌吧，唱一個月亮吧，月亮在白蓮花般的云朵中穿行。南英就唱起了《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甜脆而柔細的歌聲伴著拖拉機引擎粗壯的轟鳴聲，形成一種特殊的合弦，那個時代特有的苦中有樂、亦苦亦樂的戀愛小夜曲。

在歡快的歌聲中，足球場般大的一片地被犁得只剩下半個球場了。大江和南英也在重復著我們的夢幻，那巨大的履帶式拖拉機猶如愛的方舟，那翻滾的黑土猶如涌動的波浪，載著他們駛向永恒的愛。

當我和安琪兒石裂天驚般沖破堤壩，以排山倒海之勢沖向幸福彼岸的時候，眼前突然出現一道剌眼的亮光，一座山峰從天而降——履帶式拖拉機呼嘯著，山峰一樣直奔我和安琪兒的“洞房”，我們徜徉在幸福之中的那堆草垛……我聽到安琪兒一聲慘叫！

忽然，拖拉機停了下來，柴油發動機發出粗糙的轟鳴聲，猶如大江得意的渾雄的男低音笑聲。俄爾，挪動開笨拙的身軀，原地劃了個大弧線，擦著我們“臥榻”的邊開過去。這個要命的大弧線，讓拖拉機身后拖著的鐵犁杖沖著我和安琪兒又甩了過來。鐵犁杖上無數個鐵刃已經磨得錚明瓦亮，甩過來無數道寒光。我們的草窩、我們的“臥榻”，被鐵犁杖無情地攤成了“煎餅”，我們的衣物被刮拉得到處都是。我和安琪兒，就像被拖拉機犁出的屎克郎、喇喇蛄、蛐蛐、蚯蚓一樣，只有逃命。

鋼鐵山峰晃晃悠悠地開走了，我記不起來是怎么從草堆上滾下來的，也不記得是怎么爬起來的，我手臂里的安琪兒正在瑟瑟發抖。

“大江，你這個混蛋！”我沖著拖拉機發出前所未有的怒吼，然而，我的吼叫聲在拖拉機的轟鳴聲中顯得那么微弱……

責任編輯 李 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