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會（外一篇）

《詩經·小雅》中的先民聚會，如水一樣透明，綿長。流芳百世王羲之的《蘭亭序》，王勃的《滕王閣序》，李白的《贈汪倫》，都記載了散發出詩情墨韻的千古相聚。“何時一樽酒，重與細論文”，杜甫常常在詩中抒發了他對老友相聚的向往，從中可以窺見唐代人情的醇厚。北宋尚文治，朝廷多飽學之士，而文風之盛尤其反映在聚會上。歐陽修門下文人詞客，聚會時不僅縱論詩文，更多的是評議政事。當時蘇軾、黃庭堅常在湖畔小酌；大文學家范仲淹常請名士俊彥聚會，拈燈切磋學問……后人懷念意味深長的日子，南宋大學問家呂東萊就羨慕地說：“學者，平居相聚，最為有益。”

群山環抱，亭臺掩映的“習家池”，自西晉山簡將軍醉后自呼“高陽酒徒”以來，文脈淵藪，酒香飄逸。從東漢初年到民國，引無數騷人墨客飲酒聚會，詠詩作賦。白居易的“上客新從左輔回，高陽興助洛陽才”，道出了高陽聚會人才輩出的盛況。孟浩然、皮日休的“當昔襄陽雄盛時，山公常醉習家池”“竹屏風下登山屐，十宿高陽忘卻回”說出了對高陽聚會的留念和流連……

有著深厚人文積淀，舊京城就享有盛名的“來今雨軒”，是近代文人墨客的聚會場所。周恩來曾在這里與鄧中夏、張申府品茗敘情；鄭振鐸、沈雁冰、葉圣陶、許地山在這里探討文學；徐悲鴻、江豐、葉淺予在這里品味墨寶丹青；羅章龍、黃日葵在這里研究馬克思主義。這是一個激蕩人心、熱血沸騰的年代，在任何一個場合，人們都在討論新思想。有一個詞匯，在這些聚會中暗中傳遞著普羅米精神：革命。

但在“來今雨軒”，卻并非“革命”兩字可以涵蓋。

《語絲》雜志撰稿人，《大公報》的作者們常在這里聚會。他們似乎更關心新思潮、新學問。餞別美國學者杜威離華時，胡適曾代表北京大學致辭，號召思想界把杜威的方法(歷史的方法和實驗的方法)變成一種思想上的習慣。而在另一次著名學者舉行的聚會上，劉半農把臺靜農拉到席外，告訴他：瑞典學者斯文赫定想給魯迅提名諾貝爾文學獎，讓他征求魯迅的意見，魯迅明確表態，“我感謝他的好意。為我，為中國，但我很抱歉，我不愿意如此……”在“來今雨軒”，彌漫著濃厚的文化情調。

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內山書店”，對中國現代文化產生了很大影響，書店的“文藝漫談會”為青年文學藝術家提供活動場所。郁達夫、田漢、歐陽予倩等都在這里聚會。為避免政治迫害和人事紛擾，許多文人在這里接待客人。文學青年在不斷地交往中看到了中國的曙色，與內山完造凝結了深厚的友情……

情投意合的聚會歷史上俯拾皆是，而不同藝術的觀點、政治的主張、思想的爭鳴，更是占領了聚會的半壁江山。

朱熹和陸九淵是一對遠近聞名的學界論敵，爭論時唇槍舌劍，互不服輸?！谤Z湖之會”，成了他們爭論的盛會，一直影響到近現代中國的思想界。治學思想的分歧并不妨礙他們的友誼。朱熹在廬山腳下辦起了“白鹿洞書院”，邀請心學派大儒陸九淵前來相聚、講學，還把陸九淵的治學警句鐫刻在石碑上，立于書院門口。陸九淵為向朱熹求一篇兄長的墓志銘，專程來到白鹿洞書院……

時任北京大學校長的蔡元培，提出“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主張，使北大成為新文化運動的發祥地。而反對新文學、新文化運動的章士釗，常應蔡元培之邀聚會、交流、辯論。蔡元培的《五十年來中國之哲學》，章士釗的《名學三論》是不同思想碰撞的火花。這種“君子和而不同”的聚會，源于高貴純潔的心靈……

聚會串起人生的一個個片斷。一塊兒求知的同窗學友；一道上山下鄉的“知青”；一同走上社會的老鄉故友；一起踏上征程的親密戰友……幾十年歲月的洗禮，俗世的侵擾，不同的追索，一連串的偶然，形成迥異的角色。有緣聚首，共語瞬失流年，袒露真摯情感……故土、舊交、薄酒、清茗，喚起少年夢幻，青年企盼……

戰友聚會，讓沒有穿過軍裝的人羨慕軍營生活，讓沒有軍營經歷的人感悟戰友真情。一個暑氣侵膚的日子，我身著迷彩服在訓練場上。通訊員告訴我，來了幾個老部隊的戰友。訓練結束，穿著滿是汗斑的作訓服，徑往聚會地方趕。大門外，久別重逢的真摯感言，毫無矯情的戰友戲說就灌進我的耳朵。德高望重的將軍回歸幽默本色，謹小慎微的參謀還露犀利不饒人的俏皮；腦袋活絡的機關公務員不失恭敬和嚴謹……不論職位高低，誰都毫無顧忌。老兵油子、新兵蛋子，鬢發斑白，風華正茂，一起談笑風生，笑逐顏開。

臨窗沙發上，是前年轉業、現在熱門單位身居要職的老團長，今天神情有些落寞，一向干練果斷的他，最近陷入復雜人事關系的紛擾。幾個早年轉業的參謀正圍坐在邊上，一齊分析把脈。平時縝密謹慎、不茍言笑的局長和大膽潑辣、口無遮攔的農民，興高采烈地交談。他們都是當年東海前線的無線電兵，局長當了兩年兵退伍回來，趕上恢復高考，上了大學踏上仕途。農夫當了六年兵，在我上軍校時報名上了自衛反擊戰的戰場，戰斗中榮立了戰功，反擊戰結束后回到了家鄉……軍人的歲月凝固了太多的酸甜苦辣，在戰友聚會中得以盡情吐納。

那一天，我們談起了海邊放歌、漁村小酌、陣地對飲；談起了自衛反擊戰、抗洪搶險、執行任務中犧牲的戰友；談起了老山精神、抗洪精神、喀喇昆侖精神；談到了戰爭、和平和界碑……我們情不自禁地又唱起了《國際歌》，唱起了《義勇軍進行曲》；唱起了《血染的風采》……那高亢而激越的旋律，使我又仿佛回到了當年，想起了犧牲了的戰友。但我們沒有感傷，而是挽著手，激情澎湃，熱淚盈眶……

感謝生活，給了我綠色的記憶；感謝那叢綠，滋潤了我人生的行旅；感謝戰友，陪我風雨兼程；感謝聚會，讓我重溫這寶貴的人生歷練……

文友聚會，職場聚會，商海聚會，官場聚會……走過太多喧囂的都市，經歷太多紛擾的人世。聚會躁動，感召過一代又一代人；聚會的疲勞，困擾著一撥又一撥人。凡·高曾一度迷戀于巴黎各種聚會，消耗了他的精神的能量，他感到不可容忍，于是獨自去阿爾，從此邁向藝術的巔峰，宋代杰出的史學家鄭樵，謝絕一切聚會，蝸居莆田夾滌山“風晨雪夜，執筆不休”，終于修成《通志》。一些士大夫，在各種聚會的周旋中，獨善其身，舌耕授徒糊口，不為五斗米折腰……時空茫茫，似穿不過看不透的厚重，展示著拒絕，也彰顯著誘惑，縱橫捭閨激情和理智之間，呼吸天地間湛藍清氣，才能攀出欲望之上，雜念之外。

作為文化和社交載體，聚會紛繁而多元。成吉思汗的斡難河聚會，發端了一個暴風驟雨般統一的蒙古民族；曹操的銅雀臺聚會，鑄就了影響了后世的建安文學精神。智者保身的韓熙載聚會，留下傳世的《韓熙載夜宴圖》……我不喜歡“杯酒釋兵權”“鴻門宴”式的聚會，因為它們帶有權謀色彩。我喜歡“習家池”“來今雨軒”“梅塘之夜”式的聚會。聚會未必要有酒肴，卻一定要有誠摯的情感和崇高的向往。

荷戈顧曲

這是一段塵封的故事：古代斯巴達人，在幾十倍于己的敵人圍困時，向盟國雅典求援。一周后，雅典并沒有派來一兵一卒，卻派來一名瞎眼跛足的教師。他舉著金鐃，教戰士們唱歌，在一遍遍不斷重復的歌聲中，斯巴達人唱出了勇氣和信心，眾志成城，戰勝了敵人。

法蘭西大革命，將皇帝和皇后送上了斷頭臺，激怒了普、奧諸國，組織聯軍聲討法人“大逆不道”。法人奮起抵抗，寡不敵眾，危急之際，一個青年軍官編了一支歌曲——一支爭民主，反暴政軍歌，這支歌迅速在軍中傳唱。每次向敵人發起沖鋒的士兵們，都齊聲高唱這軍歌，隊伍像咆哮的海浪撲向敵陣，勢不可擋。這震撼人心的強悍音符，從此伴著法軍所向披靡，從比利牛斯山延伸到涅曼河，從北海延伸到亞得里亞?！@就是法國著名的“馬賽曲”。

“荷戈顧曲”的“鐵血柔情”是克敵制勝的利器。軍歌——這音樂化了的軍旅詩，情感共鳴的發生器，使信念搖擺趨于堅定，意志分散趨于集中。戰斗中，軍歌的旋律縈繞在耳邊，從心底升騰起同仇敵愾的力量……融入其中的士兵們逐漸忘卻恐懼，豪邁與激情溢滿胸膛，戰爭中原本不可能出現的神話被創造了出來。

保持軍隊的“常盈之氣”是軍事家一以貫之的思想。戰神拿破侖深有感觸地說：一支軍隊的實力，四分之三是由士氣構成的。所以，不論是艱辛的行伍，還是瞬息萬變的戰場，“荷戈顧曲”被演繹得淋漓盡致，成了兵家屢試不爽的殺手锏。

齊桓公率大軍伐戎狄，天寒地凍，軍士在泥濘中疲憊地蠕動。精疲力竭之際，一座大山橫亙在面前，管仲即作《上山歌》與《下山歌》，教軍士們歌唱，并申說“樂其身者忘其形”的用意。軍士們扛著槍，唱著歌，踏著鏗鏘的節拍，頓覺精神倍增，腳步輕盈。特別是那些推車負重的軍士，邊推邊唱，你唱我和，同心齊力，很快翻過大山?；腹吲d地說：我今天才懂得，唱歌竟有這么大的力量!“無義戰”的春秋諸侯各國就都有軍歌，每次出征都號炮震天，軍歌高唱，操戈方陣在軍歌鼓樂中殺伐征戰，一鼓作氣，勇者勝。

攀上布滿玄機奧秘，一冢獨尊的秦陵，透過兩萬多平方米的秦軍兵馬俑軍陣，可以窺見秦國何以能夠統一中國的個中原因。整個軍陣處于整裝待發之勢，戰馬昂首嘶鳴，攢蹄欲行，探身黃泥裹挾坑陣中的夢幻軍團，幾千個列陣的武士陶俑，神態嚴峻，右拳輕握，左手揮灑，似乎空氣中還彌漫著激昂軍歌的余韻。那氣勢是神勇的羅馬軍團方陣難與匹敵的。

東魏高歡率大軍進攻西魏，遇到頑強抵抗。雙方勢均力敵，艱苦鏖戰五十余日，傷亡慘重，士兵嘖有煩言，高歡心力交瘁，郁悶成疾。此時謠傳他中箭將死，軍心動搖，大有一觸即潰之勢。高歡得知后，強打精神，令斛律金唱《敕勒歌》。那雄渾蒼勁的旋律，給人帶來了信心和力量，高歡深受感染，忍不住一齊唱了起來?！半防沾?，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歌聲使他忘掉了眼前的困境和煩憂。漸漸地軍營里火把遍地，站滿了士兵，他們全都齊聲高唱?！半防崭琛彬屔⒘岁幵?，穩定了軍心。

東漢蔡邕總結遠古以來荷戈顧曲對戰爭和戰場的影響，在《禮樂志》中說：軍歌能樹軍威，揚正義，揭敵邪惡，激勵士氣。實際遠不僅如此，荷戈顧曲，還令斑斕多姿的戰場生動傳神。

楚漢相爭的垓下之戰，楚軍陷入漢軍和諸侯軍的重重包圍。張良乘月夜，以楚聲唱悲歌，勸楚人棄甲回鄉，勿受戰死他鄉之苦。楚兵皆動鄉愁，為之星散，上演了令人扼腕的“霸王別姬”。

晉朝大將軍劉琨戍守邊防，被胡兵圍困城中，危在旦夕。他乘月夜三次登城吹奏胡茄。深沉哀怨的思鄉曲，勾起胡人懷鄉盼歸之情，凄然淚下，退兵而去……

蘇聯衛國戰爭期間，軍歌發揮的作用在世界戰爭史和音樂史上都是絕無僅有的。

“喀秋莎”是二戰時一首膾炙人口的軍歌。一九四一年初夏，蘇聯保衛戰進入了最艱苦，最激烈的時刻。為保衛和平奪取勝利，征召了大量兵員。在莫斯科克里姆林宮的廣場上，即將開往前線，全副武裝的蘇聯新編近衛軍第三師的官兵，向他們的親人告別。人們心情凝重，相視無語。廣場上空飄來“喀秋莎”的歌聲，這悲壯而深情的歌聲立刻引起了共鳴，逐漸形成了一個旋律，一個心聲，大家熱血沸騰，義無反顧。后來，前赴后繼的參戰士兵在與親愛的人道別時，都情不自禁地唱起了這首歌。“喀秋莎”伴著蘇軍士兵保衛斯大林格勒，攻克柏林，敲響了法西斯的喪鐘。戰后，蘇聯當局為表彰“喀秋莎”在戰爭中的功勛，專門為它建造了一座紀念館。

把千錘百煉，高度發展的社會理性凝聚為明顯直觀、靈活多姿的感性形式，由此而催生能量的裂變，這就是軍歌的魅力，軍歌的力量所在。徜徉軍旅，荷戈顧曲，驀然回首，驚奇地發現經典歌曲多半是壯烈的軍歌。

從希臘的“自由頌”到美國的“星條旗”，從意大利的“馬梅利之歌”到波蘭的“波蘭沒有滅亡”，這些在歷史上起過重要作用的軍旅歌曲，由于深入人心，都演變為國歌。全世界最古老的國歌，荷蘭的“威廉·凡那騷”，是十六世紀尼德蘭革命時期起義者的軍歌。有一首旋律源于十世紀格列高里圣詠，法國叫“雅克兄弟”，德國叫“馬克兄弟”，英國叫“約翰兄弟”的兒歌，在上個世紀二十年代風起云涌的北伐戰爭中傳入中國，仁人志士填入宣揚北伐宗旨的歌詞，在反帝反封建打倒北洋軍閥的革命中，成為一首婦孺皆知的中國革命的圣歌。

戊戌變法失敗后，梁啟超流亡日本，回望風雨飄搖中懦弱的祖國，深感國民精神的萎靡，轉見日本軍歌鏗鏘激昂，人人“無不言從軍樂”，對培養國民尚武精神有積極作用，他慨嘆：中國歷代皆言從軍苦，于發揚蹈厲之氣尤缺。護國名將蔡鍔深知，俚曲淫詞對民心士氣的腐蝕，痛言：中國“自秦漢至今日皆鄭聲也”。其實這只是對當時閉關、腐朽、孱弱的國勢感言。梁啟超回國后親自動手，創作了“從軍樂”十章。黃遵憲一口氣寫出了“軍歌”二十四章。歌詞都大氣磅礴，雄渾雅正，激蕩了有為青年的熱血。

“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的抗日戰爭，涌現出2000多首抗戰歌曲。那擲地有聲、鏗鏘有力的吶喊，那勵志傳神的樂章，記錄了烽火歲月，融入了民族血脈?！读x勇軍進行曲》，以號召性的激越形象與散文詩長短相間的句法相交融，表現了萬眾一心、前仆后繼的不屈精神，是反法西斯戰線上中國人民發出的最強音。毛澤東曾說，一首抗日歌曲抵得上兩個師的兵力!

東海前線某部禮堂的正面墻上，鑲嵌著“荷戈顧曲”四個斗大鎦金大字。望著這共和國代主席董必武手書的勻稱道勁的題詞，有的說，語出“曲有誤，周郎顧”的典故，有的說是扛槍高歌的直白，有的說是對新銳能文能武的祈盼……我是無法揣度戎馬生涯一代人的胸襟，不過我想這晚清秀才、金戈鐵馬的共和國開國元勛的寓意遠不止于此。

軍歌蘊含的是傳統，軍歌詠唱的是軍魂；軍歌激蕩的是滿腔熱血；軍歌頌揚的是民族精神。我記憶中，故鄉駐軍的營房每天都把軍歌送到大宅小院，耳濡目染，家鄉的婦孺都會哼唱，連小學生放學的路隊都常和著軍歌的節拍。涉身軍旅之河，我才逐步領略荷戈顧曲的真諦。從登上從軍列車的那一刻起，軍歌就伴隨著我。每一次鏗鏘的行進，每一個落座的方陣，每一趟車載，每一回舟渡……軍歌都此起彼伏。歌聲浩浩蕩蕩，繼而磅礴呼嘯，那是從胸腔噴涌而出的激情，沖破軀殼樊籬的搏動；那是一種動人心魄的力量，身臨其境，每個戰士無不把自己融入這熱血的群體。

建國10周年時，由一百多名陸?？哲妼④娊M成的“將軍合唱團”的高歌，引發全場激動歡呼和經久不息的掌聲——這是人類對和平的眷顧，荷戈顧曲的情愫。古羅馬詩人賀拉斯說，所有的母親都憎恨戰爭。然而，人類要消滅戰爭，“就是要用戰爭反對戰爭”。今天，聞名遐邇的老將軍合唱團不但要唱和平之歌，還要繼續唱著堅定的軍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