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我的故鄉只隔一山一水的劉莊,近幾年發展異常之快,不少人家的房舍棄舊變新,不少人家的穿戴棄舊變新,不少人家喝得吃得棄舊變新;同時,耕田不再用牛,播種不再用耬,吃水不再肩挑,洗衣不再用手……總而言之,空前沒有的富有。
時下,不是窮光榮富低賤的時代,人只要與富沾邊,就難免顯擺幾分神氣。
劉莊,顯得最神氣的是年愈古稀的老人劉石頭。劉石頭在耕田用牛的時代,甚是平常;他用牛耕田播種,牛不會拉耬,他自己拉耬;人抽起紙煙,他的旱煙袋還掖在腰里;日子寬綽的人辦理紅白喜事,他是吹鼓手班中的一個,他吹奏嗩吶,甚是用力。后來,他的兩個兒子都成了氣候,一個在縣礦產局里當了一把手兒,一個在村里當選了村支部書記又當選了村長。當選了支書、村長的兒子,趕巧在一道偏僻的山溝里發現了鐵礦,一舉變成了百萬富翁,成為縣政協委員。
劉石頭拋開了旱煙袋,扔掉了裹頭的破羊肚毛巾,走路挺起胸膛,端平兩個肩膀,雙手放在背后,腳下砰砰有聲,談吐嗓門高了八度;該喊他哥的不喊他哥,該喊他叔的不喊叔,該喊他爺的不喊他爺,他就怒氣沖沖地“哼”!村里許多人家沒有了驢牛,卻增添了一只狗。劉石頭的身邊也不能沒有一只狗。普通人家養狗,是為了防賊看家,保豬護雞。劉石頭發了財的兒子雇傭著五個強壯有力的保安,用不著以狗防賊看家。劉石頭養只狗完全是為了擺闊。擺闊,他的狗就得與眾不同,就得奇而又特。奇而特,就得威風凜凜,氣勢不凡。威風凜凜容易,為狗脖子里掛個鈴鐺,走起來叮叮當當,自然就顯示幾分威風。氣勢不凡并不容易,難以將狗裝飾得兇神惡煞,也難以將狗訓練得兇神惡煞。劉石頭進縣城在狗市里買得一只白脖兒黑狗,為白脖兒黑狗拴了挺響亮的鈴鐺,結果未能如愿,還遭到人的譏笑,就吩咐兒子的保安結果了白脖兒黑狗的性命。劉石頭的在縣礦局任一把兒子托朋友為劉石頭弄到一只小狗。小狗是德國品種,相當名貴,甚至討人喜歡,劉石頭就不嫌棄小狗是只母狗,盡心盡力地把小狗養大。村里有三個后生名叫虎虎,劉石頭不怕三個虎虎對他表示抗議,給狗取名“虎虎”。“虎虎”不愧是遠來的名貴品種,也不愧主人為它取名“虎虎”,它個碼高大,兩耳支棱,舌頭老長,牙齒銳利,尾巴一撅老高,很有幾分虎氣。“虎虎”顯而易見地成了狗中之王。普通人家的狗見到“虎虎”就如老鼠見貓,懦懦地躲開逃遠。“虎虎”鎮得普通人家的狗逃匿躲遠,也引得非一非二的人贊揚,他們只要見到“虎虎”伴著劉石頭閑走就異口同聲:“石頭爺,您的狗真不簡單!真不簡單!”劉石頭自鳴得意地“噢”一聲回話:“狗日的不是本地品種。是不簡單哩!”劉石頭常常自鳴得意:寒天在太陽地里曬太陽,由“虎虎”伴著,多冷的天也不知道冷,熱天在樹陰下避署,多熱的天也不知道熱;喝酒的時候由“虎虎”伴著,必多喝下兩杯白酒;吃飯的時候由“虎虎”伴著,必多吃下一碗面條。
劉石頭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農歷二月十五,劉石頭獨自背著雙手在村北桃園遛彎兒,聞聽百靈與紅靛爭鳴,忽然發現,他的“虎虎”在一個墳堆后邊,低頭翹尾的盡情地朝一只黑狗獻媚,討得黑狗的喜歡。劉石頭由不得心里一驚,又由不得感到身價失落。他不想二八月是狗發情的時間,不想他的“虎虎”雖是進口的名貴品種,到發情的年歲一樣向公狗求愛,只想他的“虎虎”在黑狗面前丟失了兇猛朝黑狗盡情地獻媚,黑狗就同“虎虎”沒有了上下,沒有了高低,沒有了貴賤,大煞了他的威嚴。他看得很真,黑狗甚不起眼:皮毛沒有他的“虎虎”的皮毛光滑發亮,腿蹄沒有他的“虎虎”的腿蹄挺拔周正,正南八北的本地品種。而且是劉瓜瓜喂養的狗。劉瓜瓜什么東西!劉石頭神氣之后將村里人劃分為三等:一等人坐小車,二等人坐摩托,三等人騎自行車;劉瓜瓜家里連自行車也沒有;劉瓜瓜應當爺爺的人了,還沒有個老婆給燒口飯吃。劉瓜瓜連三等人都不配。劉家20多戶人家合伙喂養著一群短尾巴寒羊,雇著劉瓜瓜充當羊倌。
劉石頭心里藏埋氣火的時候愛以口排泄“哼”!他舍不得朝他的“虎虎”“哼”,他彎腰抓起一塊碗大的石頭喊著“你配”!將石頭投出。黑狗逃走。
劉石頭想黑狗逃走之后,他的“不快”就會煙消云散,他又意想不到,“不快”還在等待著他。劉石頭第一次“不快”之后三天的傍晚,劉石頭從鄰村一親戚家喝罷酒回到村里來,剛剛進入他的挺寬闊的胡同,就瞅見兩只狗沒有上下,沒有高低、沒有貴賤、親親熱熱地黏乎在一起。他看得清楚,一只狗是他的“虎虎”,一只狗是劉瓜瓜的黑狗。他眨眼間怒容滿面,口唇顫栗,牙齒咬響。他也不是沒有看到他的“虎虎”向黑狗求愛,“虎虎”急著要做媽媽。他絕不能允許他的名貴的“虎虎”向劉瓜瓜的黑狗求愛!龍配龍,虎配虎,耗子配的是老鼠!他只有讓劉瓜瓜的黑狗一命嗚呼,他的難以平忠的憤怒始能平息。他決定去見劉瓜瓜一面,讓劉瓜瓜平息他的憤怒,這樣顯著仁義。他朝著后街劉瓜瓜居住的羊圈砰砰地走了不到百步,腳下突然無聲。他突然想起,和傻乎的劉瓜瓜磨破嘴皮也放不出一個響屁。他不能不改弦易轍,他決定只有動用兒子雇的保安。
劉石頭的“虎虎”再尋不到劉瓜瓜黑狗的蹤影。
劉石頭又意想不到:此后。他的“虎虎”變成落霜后的黃瓜,蔫蔫得腦袋耷拉,目光暗淡,皮毛干巴,尾巴掃地,沒有了一分虎氣。而且日日躺在窩里絕水絕食;不管劉石頭如何歪鼻子喪臉,不管劉石頭如何長噓短嘆“哼”個不斷,不管劉石頭如何傭力頓足,不肯喝一口水,不肯吃一口食;又不管劉石頭如何慈眉善目哀聲哀語的勸慰,不肯喝一口水,不肯吃一口食。五日五夜之后,可憐的“虎虎”長出兩口氣翻了白眼,停止了呼吸。
村里不少人背著劉石頭議論:有人說奇,有人說妙,有人說弄不明白……
劉石頭苦惱得厭酒厭食,多日不出家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