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和從加拿大回國探親的女友在一家西餐廳會面。正在閑聊,我們旁邊的餐桌發(fā)生了一陣騷亂——
那里坐著再明顯不過的一家五口:年輕的夫妻帶著一個小孩,旁邊是慈愛的爺爺奶奶。孩子是個可愛的小姑娘,她玩弄著的刀叉不知怎么一下傷了小手,一個幼嫩的指頭滲出了一粒小小的血滴。本來事情不大,孩子也沒覺得太痛,一張小臉也很平靜。但她的媽媽卻表現(xiàn)得十分驚慌,撲到小姑娘身邊連聲問道:“怎么弄的,怎么弄的?這可怎么辦啊!”大禍臨頭似地問小姑娘:“寶寶,疼嗎?疼得厲害嗎?媽媽心疼死了。”看到媽媽的表現(xiàn),小女孩十分迷惘的樣子,她可能以為這是一件很重大的事情,眼睛忽閃幾下,小嘴一咧,終于“哇”地一聲大哭了起來……場面一下變得不可收拾,西餐廳安靜的氣氛也一下被破壞了。
很明顯的,明明是一件小事,由于大人情緒失控,處理不好,反倒使情況惡化了。我和女友相視一笑,心里都對那位年輕母親的過度反應(yīng)不以為然。女友說,父母肯定是幼小孩子的保護神,但是如果他們?nèi)鄙僭谕话l(fā)事件中控制事態(tài)的能力,不能有效地減輕災(zāi)難程度,使事態(tài)得以朝好的方向發(fā)展,那么,父母對孩子的愛就很難產(chǎn)生正面的效應(yīng)。我對她的觀點表示贊同。女友接著說:“我知道,在這方面做得最為出色的是一位加拿大的母親。雖然事情過去了大半年,但至今我還為這位智慧而英勇的母親深深贊嘆。你要聽嗎?”
我當然要聽!要知道我也是母親,我想所有人都愿意聽的。所以,我把女友講述的故事原封不動地記錄在下面了:
丈夫在加拿大攻博的第二年我作為陪讀也到了多倫多。去那座美麗的城市不久,就有一個給電視臺打工的機會。
那天我們接到報料:一個剛滿五歲的男孩被綁架了。在風景如畫的多倫多,人們生活得十分平靜祥和,突然發(fā)生了綁架案,而且還是這么幼小的人質(zhì),真有如一石激起千層浪。我們突發(fā)新聞部迅速行動起來,很快,我們爭取到了獨家采訪報道權(quán)。
那位五歲小孩母親的名字叫凱瑟琳,是一位看起來十分一般、十分樸素的女人,有著端正的臉龐和肥胖的身軀,走在大街上毫不起眼。但她卻是個非同尋常的女人。
在綁匪打來電話的時候,她的聲音很平靜,跟兒子講話的聲音和平時一樣溫柔、親切:“孩子,你還好嗎?你看,媽媽和你在一起,這么多人都和你在一起。你別害怕也別著急,帶你走的人會把你帶回來的。”
我注意到她沒有用“綁匪”一詞。和那些熱切的媒體、心急的觀眾和備受壓力的警察比較起來,反倒是孩子的母親顯得平靜多了。按照我多年在國內(nèi)做記者的經(jīng)驗,這時孩子的母親應(yīng)該是衣衫不整、披頭散發(fā)的樣子才對,面對話筒或者語不成調(diào),或者聲嘶力竭,甚至有的還會尋死覓活地哭著:“我不活了,我的兒呀……”這個母親的表現(xiàn)令我頗感意外。
第一天很快過去了。第二天,我們一大早就去了凱瑟琳家里。在攝像機還沒打開前,她對主持人及我們提出要求,她請大家一定要保持冷靜,情緒不要過激,用詞也要中性,比如報道中不要反復(fù)用歹徒、殘忍、卑劣等詞,只需要把事實告訴人們,表示希望得到他們的幫助就行了。
旁邊警察局負責此案的高級警官湯普森向凱瑟琳投去贊許的一瞥。看來凱瑟琳平穩(wěn)的情緒也對他們的破案工作十分有利。
我們的節(jié)目風格就悄悄地發(fā)生了變化,主持人羅德里格斯音調(diào)降低了,新聞撰稿人盡量用上一些中性的、溫和的詞句,凱瑟琳平靜的面孔又出現(xiàn)在第二天和第三天的熒屏上。她請大家?guī)椭业剿膬鹤樱驗椤拔抑溃銈円苍跒樗麚模銈円矏鬯_實是一個好孩子。”最后,她還請那個“帶走孩子的人”不要傷害他。
綁架男孩的人打了第一個勒索電話后就一直沒了音信,度日如年地到了第四天,終于又有了一個電話。凱瑟琳溫和而堅定地對對方說:“請您原諒,我們沒有錢。”那個綁架者絕望的聲音我們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聽得十分清晰:“那我怎么辦?我該怎么辦?”稍停,凱瑟琳說:“你把我的兒子送回來,你也可以到我這里來。”那邊沒有再出聲,一會兒,電話被掛斷了。
我們每個人都捏著一把冷汗。湯普森立刻開始對新的案情分析調(diào)查。看來凱瑟琳的做法是對的,我們聽從了她的意見,不激化矛盾,保持事態(tài)平穩(wěn),這在電視臺是非常罕見的,我們也在為自己的節(jié)目擔著風險。但很快我們發(fā)現(xiàn),凱瑟琳哀而不傷、靜而不怨、遇事不亂的表情打動了電視觀眾,他們分明喜歡上了這位相貌平平的女士,每個人都愿意幫助她。
一起讓整個多倫多沸騰起來了的事件,卻被我們做成了一檔安靜的節(jié)目。我們節(jié)目的風格又影響了整座城市,一時之間,好像整個多倫多甚至整個加拿大,都在靜靜地等待著一個五歲小男孩安全地回到他媽媽的身邊。
但是時間一天天過去了,男孩還沒有回家。我們都有些沉不住氣了。警察局的湯普森警官前幾天還精神十足,現(xiàn)在也在攝像機前沉默了,在第六天的時候,他不得不告訴人們,男孩生還的可能性已經(jīng)很小了。綁架男孩的人一直沒有再出現(xiàn)。電視臺每天都在跟蹤報道,綁匪也一定每天都在看節(jié)目。
但是鏡頭一轉(zhuǎn),凱瑟琳平靜的臉龐依然保持著平靜。雖然幾天下來她明顯瘦了,人也憔悴多了。但是只要我們的攝像機轉(zhuǎn)向她時,她都會理理頭發(fā),迅速調(diào)整好自己的表情和聲調(diào),她仍然堅持說,相信兒子一定會回來。我們關(guān)閉了機器,她還靜靜地坐在那里,直到她的丈夫上前去緊緊地擁住她——只有在這種時候,我們極其有限的幾個人才會看到凱瑟琳心如刀絞的痛苦。這樣的情景她是不會被更多的人看到的。
到了第八天,一個誰也沒有想到的局面出現(xiàn)了:湯普森接到了電話,“綁匪”終于決定要投案自首!湯普森激動得一下睜大了眼睛。但看一眼凱瑟琳—一周下來,身邊的人顯然也受到了她的感染——他盡量克制住自己的激動,裝出好像是一個平常電話一樣,說:“好的,我們等著你。”
五歲男孩終于回家了。我們第一次拍到了凱瑟琳淚流滿面的畫面。兒子生死未卜的八天里母親沒有掉下的眼淚,在他歸來的時候終于泉涌而出!
“綁匪”是一個臉色蒼白的年輕人。當羅德里格斯用他才從凱瑟琳那里學到的平靜語氣向他提問時,這個綁架者居然淚流滿面。他語無倫次地說他需要錢,他需要一大筆錢。他是無奈加上一時沖動,才做下了這種糊涂事情。
隨著主持人的繼續(xù)提問,他的犯罪心理過程逐漸明晰:綁架男孩以后,他的內(nèi)心既充滿了恐懼,同時也有一種魚死網(wǎng)破的決心。
但是第二天,孩子母親出現(xiàn)了,她的平靜令他頗感意外,不覺中也平息了他狂暴的情緒。他十分感謝她沒有像其他人那樣稱他為“綁匪”或者“歹徒”。
但是他怎么辦啊?他發(fā)現(xiàn)自己掉進了一個無法進退的境況,但又必須做出決斷。他打出了第二個電話,正是凱瑟琳本人接的,他在電視中已經(jīng)熟悉了她的面容,那是他犯罪以來看到的唯一一張平靜甚至親切的臉。這是多么奇異的現(xiàn)象啊!他傷害最深的人,他對她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行,但這時她卻是唯一能給他提供平靜和安慰的人。所以他拿著話筒,不由地就把心底的絕望對她喊了出來:“那我怎么辦?我該怎么辦啊?!”
她居然這樣回答:……你也可以到我這里來。
他驚呆了,話筒在他手上慢慢滑落了。
接下來的幾天里,他繼續(xù)收看電視。慢慢地他發(fā)現(xiàn)電視報道也跟著起了變化,人們似乎安靜了下來,氣氛不再激烈,凱瑟琳身上那種寧靜的、淡淡的笑容是一種巨大的力量,阻止著他干出更壞的事情。有些時候,男孩的哭鬧的確讓他十分心煩,他幾次都絕望地想殺掉他,但是凱瑟琳平靜的面容,還有她飽含深情說的話,總是讓他下不了手。有時男孩哭著要媽媽的時候,他居然也哭了,他也想起了自己的媽媽……
越到后來,他感到身邊的敵意越在減少,憂傷的氣氛卻彌漫開來,似乎整座城市都在憂傷著,所有的人都在等待著,等待一個小男孩回家,也在等待一個大男孩從犯罪的深淵回心轉(zhuǎn)意。他知道自己再也無力在犯罪的路上走下去了,他感到身心俱疲,也好想回到自己媽媽身邊。就這樣,他帶著小男孩,親手把他交到了凱瑟琳手中。
我們涌向了凱瑟琳,她抬起淚流滿面卻笑逐顏開的臉向我們表示感謝。這時,羅德里格斯說出了我們共同的心聲:“夫人,您不用感謝任何人,是您自己救了您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