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有一些東西在大地上醒著

我上高中了，我把自己吃胖了，我的數學成績進步了，我在英語競賽上獲獎了……總之，我在高中挺好的。

初中畢業的那一年，我曾經到華師一附中演講。上樓梯的時候，看到印有我頭像的海報，我的嘴上沒有被墨筆畫上卷翹的八字胡，臉上也沒有被圓規扎出來的麻點子，我頓時對這個學校心生向往，覺得這個學校的學生素質之高，果然名不虛傳。那天，我講的主題是《事兒》，以幻燈片開頭，那是朱德庸的一組漫畫《跳樓》。演講結束后，有學生問我：“你將來想上哪個高中？”我說：“我想上你們這個高中。”這是恭維話，也是心里話。他問：“為什么？”我說：“聽說你們過得很輕松。”他立刻露出“誤傳誤傳，非也非也”的神情。

后來，我參加了這個學校的招生考試，多虧我英明的老爸提前預定了附近的賓館，來考的學生太多了。考試內容我忘了，只記得考完之后我頭疼得厲害，早早就睡覺了。

我考得不差，不過能被錄取大概跟我的演講和上了“校園新聞”的關系更大。這個學校的名人很多，比如高二年級有一位圍棋國手，還有一位得了物理數學國際奧賽金牌的哲學家兼詩人。我們這一屆不僅學生多，名人也多，有區里市里的中考狀元、電視臺少兒頻道主持人、唱美聲的、國家一級運動員，當然也不乏高官的公子、財團的繼承人……哦，還有一個我，我是寫書的。“蔣方舟”算不算名人呢？至少肯定算人名吧！

我想自己第一步應該做一個普通學生，融入新的環境。

我剛入校時，班主任曾找我談話，親切地希望我的學習成績不要太難看。我老媽則幫我鋪好床，拉著我的手熱淚盈眶地說：“娃呀，你把生活搞好是主要的，學習隨便搞搞就行了。”老媽認為我除了賺錢沒有別的本領，自理能力超差，在把學習搞好之前，說不定已經先把自己搞死了：吃不上飯被餓死，洗臉被淹死，洗澡被燙死，不洗澡被臟死。我給自己定的目標很偉大也很實際——考進年級第1 000名（這算中等水平）。

我理科弱，數學老師水平超好，對我很好，所以我還能強撐著。我的策略主要是先把文科整成我的強項。我雖然出了幾本書，語文成績卻馬馬虎虎，連作文都不是最好的。我出版過《邪童正史》，自信在歷史方面不會輸給別人，還買了兩本歷史練習冊在晚自習時做，立志當班里的“歷史一姐”。可是班里的理科一哥竟然也在做歷史題——你說你跟我爭啥呀？

現在，我能理解當初自己羨慕這個學校人人過得“輕松”時，人家為什么會露出“誤傳、非也”的神情了。輕松是不假：測驗無人監考，周末照樣雙休，下午4點之后可以去圖書館上網，也可以去學街舞……不過你無法不比別人更刻苦，因為你看見別人吃完飯往教室趕就會心里沒底，覺得別人比你學的多。

我上高中半年后，不僅沒有把自己搞死，而且吃胖了，胖得臉上有富余地方再長一套五官。我的數學成績進步了30分，參加全市英語競賽獲得了二等獎，參加全市語文競賽（無作文）獲得了一等獎。

正當我很享受當普通學生的感覺的時候，一位第一次謀面的學長對我說：“你不要融入這個環境……”哪有人會這樣忠告別人？我正想問為什么，他就匆匆上臺拉大提琴去了，從此再也沒有遇見他。

這也是這所高中的與眾不同之處吧：你不能太得意，太驕狂，但是你也不能無個性，不能太普通。

我的生活看起來很開心，但其實內傷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在脫離家庭遠離市中心的情況下，終于成功地變成了一個資訊匱乏、大腦簡單的人。偶爾逛一趟學校超市就像剛從深山老林放出來一樣，摸著種種花里胡哨的新奇東西老淚縱橫。喜怒也變得很簡單，完全不像是寫過長篇小說的人了。

學校對我很照顧，給我配了一臺電腦，調整了寢室。我是唯一可以在宿舍里使用電腦的學生。不過，要恢復寫長篇小說，并不容易。我已經推掉了一天一篇的那種密集專欄，只接了周期長的月刊專欄，主要是擔心自己交不上稿。我是住宿生，作息時間由不得我。有一次，我必須在兩天之內（其實只有兩個中午的時間）交4篇稿，吃午飯的時候，我恨不得跳樓。幸虧別人送給我幾張飯票，我才喜笑顏開。

我對自己的交代是完成了第八本書《騎彩虹者》，并簽訂了出版合同。我是在宿舍里用電話和出版社討論合同細節的，來串寢室的同學聽到我在“談生意”都覺得特別驚奇。我發誓這部小說是足以讓我自豪的，就算只有6個人看我也是自豪的——這該是我能給予自己的最佳褒獎了吧。

周六周日，宿舍里的同學幾乎都回家了。這是我的最佳工作和娛樂時間，我會在寢室看影碟至很晚。我看了伊朗女孩漢娜導演的記錄片《瘋狂的快樂》，簡直又羨慕又嫉妒。誰說小孩不能做大師？這個15歲的少女導演，完全是大師風格。我常常宣揚自己將來要做大師，看來有人證明，完全不必等到很遠的將來。

2005年10月，我成了有組織的人，是中國少年作家學會的主席了。我覺得自己就像是孤魂小鬼終于在人世間有個落腳的地兒了。唯一不好的就是，數學老師比我自己還愛這個稱號，每次上課都笑著說：“蔣主席，你來回答這個問題。”讓我不禁連連嗔怪：“不要叫我主席嘛。”我總覺得有了組織，下一步就應該有家室了。

總之，我上高中了——這事實讓一部分知道我名字的讀者奇怪，有人說：“我小時候就聽說過你，現在我上大學了，你竟然才上高中！”事實上，我自己也大惑不解，我的生活仿佛已經進行了很多年。

秀蘭·鄧波兒曾說過：“我匆匆度過了嬰兒時期，就開始工作了。”我最早看到這句話時，差點哭了——我覺得這樣很幸福，我希望自己從兩歲就開始工作，一直工作到200歲。

編輯★歆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