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人下套等于給己上吊

記者:王賢青 伯倩等

1989—1993：沈太福的長城機電大餡餅

如今距離沈太福出事已整整15年。這個改革開放后“第一非法集資案”，以13.7億元集資額而葬送了沈太福性命。盡管其身后的“無錫鄧斌非法集資案”，融資額32億元遠高于沈太福，但影響力大大弱于沈太福。如果今天看來，沈太福為“節能電機”而集資，無非是一樁很平常的“項目融資”。但在15年前，沈太福要搞技術開發，沒人給他投錢，他必須用暴利誘惑和高明騙術，而行騙就要找靠山造背景，自然要花錢買通官員打通關節

1994年4月11日，北京市長城機電科技產業公司總裁沈太福被處決，罪名是貪污和行賄，而沈太福的背后，卻是上至中央干部下至普通百姓牽涉近20萬人高達10億元的高息集資案。沈太福被處決之后一年，中國開始金融立法對集資行為進行管制。

沈太福一案，因其折射的時代風波詭譎，已成為中國資本市場15年前的一個縮影。在他身后十余年間，仍不斷被人提起。

福起：沈太福前傳

沈太福1954年生，吉林市四平市人，據說從小聰慧過人，從小學到中學，一直是班上前幾名，各種獎狀把家里一面墻貼滿了。但可惜沒考上大學，只得去上長春水利電力學校。

1980年，沈太福以優異的成績畢業后，被分配在長春市水利局，后又轉到科協工作。1984年，沈太福辭掉公職，成為改革開放第一批辭職下海“吃螃蟹”的人。辭職后，沈太福與兄弟沈太安辦起了吉林省第一家個體科技開發咨詢公司（寬城科技開發咨詢處），每天騎著一輛破自行車在長春市的街頭巷尾刷廣告，但生意清淡。無奈之下，沈太福通過關系，承包了一家虧損的街道企業——長春鍋爐儀表廠。

1985年，沈太福在這家廠研制成功了雙色液位計，并以其穩定和優異的性能獲得原國家機電部、原交通部、原勞動部等8個部委發文推廣應用。當年就使這家小廠扭虧為盈，獲利47萬元。

但在1988年，沈太福攜“雙色液位計”技術到北京跟四通合作，成立四通雙色液位計技術公司時，卻被四通發現技術有假，雙方打起官司。官司打到第二年，沈太福發現自身是泥菩薩過河，決定撤退。

撤出四通后，沈太福湊集30萬元，于1989年3月16日經北京新技術實驗開發區批準，以私人資本注冊成立了集體性質的北京長城機電技術開發公司。戴紅帽子做民營企業，這在當時無可厚非，很多公司都這么干，但長城公司的集體產權性質最后成為沈太福案致命的一環。

沈太福帶著新成立的北京長城公司，像大多數公司一樣，一邊尋找各種貿易機會，一邊尋找好的產品和項目。

福至：調速電機專利

此時已是1990年的3月，遼寧省阜新礦務局的工程師屈維謙、吳江很郁悶，他們剛得到通知，他們于1985年6月向中國專利局申報的“逆變型無整流予三相換向器電動機”發明專利，由于未能在規定期限內交納專利審查期間的“申請維持費”，根據我國專利法對此有相關規定，該申請已被視為撤回，不具備再申請專利的條件。

屈維謙、吳江發明的“逆變型無整流予三相換向器電動機”，通俗地說，就是“調速電機”，這種電機可以用在從發電廠、水泥廠、自來水廠、礦井等許多行業。和現在正在使用的普通電機相比，能自動調節電機速度，使原來大馬拉小車變成什么馬拉什么車，從而達到節電的效果，節電的效率從20%到70%不等。

不甘心發明成果打水漂的屈維謙隨即來到北京求發展，遇到了尋找項目發展的沈太福，兩人一拍即合。

1990年6月，沈太福聘屈維謙為長城公司總工程師，高級公寓，豪華轎車，月薪2000元。這在當時是非常好的待遇了，而屈維謙為此付出的代價是將專利賣給沈太福。被段永基認為只有“初中二年級文化”的沈太福搖身一變成了“電機專家”。

在專利權正式通過之前，善打政治牌的沈太福就已經通過運作，獲得國家有關部委、地方政府紛紛下文推廣支持長城系列調速電機。與此同時，沈太福不惜血本，通過召開大規模訂貨會，拿到了“一大把”總價值達1000多萬元的正式訂單和意向訂單。他用這些訂單分別和北京的幾家銀行商談，加上各種關系的效力，獲得了一筆又一筆的貸款。

一時間，長城調速電機之名，響徹業內。技術與資本都具備，沈太福的“福”到了，如果好好干下去，沈太福很有可能成為機電產業梟雄！

禍伏：銀行貸款隱憂

福兮禍所伏。長城機電快速發展的背后，是沈太福的隱憂。

雖然長城調速電機在理論上和技術上都比較成熟，電機的生產也不成問題，但是電機的配套設備——交流調速裝置一直沒有過關，使得調速電機遲遲不能形成產業化生產。

雖然此前沒有拿到專利，這成為沈太福一個不小的負擔。銀行貸款，貸款利息不斷積累。

不僅如此，由于遲遲不能產業化，技術發明者屈維謙也漸漸按捺不住，與沈太福之間的關系開始出現裂痕，并日趨尖銳。

1991年9月，沈太福降了屈維譴的職，屈維謙與沈太福大吵一架后離開長城，轉而加盟對手永航公司繼續研制工作。

但雙重的壓力并沒有壓倒沈太福。沈太福，雖不是機電專家，但人脈甚廣，更善于變通，靈機一動之后，他將專利名稱改為“內反饋可控硅串級調速器”，重新申請。

1992年3月25日，沈太福的專利終于獲得中國專利局批準，但此時的沈太福已是債臺高筑，風聲鶴唳，他急需制造新的利好信息以敲開銀行的貸款大門。

沈太福馬上做出一個決定：向機械電子部提出申請，要求盡快召開調速電機的部級鑒定會。

長城機電的員工夜以繼日地準備各種文件，沈太福則把存在銀行里的余款全取了出來，又東借西討，籌集了16萬元，于1992年5月28日在北京釣魚臺國賓館召開了部級鑒定會，拿到了他夢寐以求的部級鑒定證書。

沈太福拿著這個部級鑒定證書找到了銀行，他天真地以為憑著這個，銀行肯定會繼續給他貸款，沒想到碰了一鼻子灰。銀行表示，在前款未清的情況下，決不會再借一分錢。

禍起：體外集資

銀行貸款行不通，沈太福瘋了，他不得已設計了一場新游戲。

“游戲”的名稱是：技術轉讓。“游戲”規則：無論男女老少，均可與長城公司簽訂“技術開發合同”，投資額3000元起，上不封頂。合同中承諾，投資人可以隨時提取自己的資金，而且投資回報很可觀，長城公司承諾“按季支付補償費”每年“補償率”達24%，比銀行當時的儲蓄利率高出一倍（當時銀行的儲蓄利率為12%左右）。

這個瘋狂游戲其實就是以發展節能電機為名，以高利息為誘餌，以簽訂“技術開發合同”的形式，向社會廣泛集資。

1992年的中國，年息高達24%的“技術轉讓合同”正迎合了老百姓的心理。于是，從1992年6月2日啟動，沈太福的集資游戲漸入佳境，臻于瘋狂。

在海南的第一站，人們在看到集資廣告的第二天就排起了長隊，短短20天，沈太福成功集資2000萬元。

海南集資成功，沈太福緊接著在全國的17個城市展開更大范圍的集資活動，到這場集資狂潮被終止前的1993年初，全國各地已經有長城公司的20多個分公司和100多個分支機構，雇傭職員3000多名，主要業務就是“登廣告、炒新聞、集資”。

至1993年2月份，全國已有10萬人卷入其中，長城公司在不到半年的時間里集資額高達10億多元人民幣，其中，北京的集資額最多，超過2億元人民幣，而此時，投資者不知道調速電機的真正發明者屈維謙已經離開長城公司，也沒有人知道長城公司的內幕。

長城公司的集資肥皂泡能吹這么大，媒體的鼓吹功不可沒。早從1988年開始，沈太福就用錢財籠絡了一批新聞記者，其中《科技日報》記者孫樹興、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新聞中心記者蔡原江在長城集資案中出力最大，他們先后發表了《20天集資2000萬》、《用高科技和我們百年不懈的改革開放筑起新的長城》以及《為了千百萬父老兄弟》等長篇報道，為沈太福不遺余力地鼓吹。

在廣泛發動媒體影響力的同時，沈太福并沒有忽視官員的影響力，通過孫樹興引薦，沈太福認識了《科技日報》原總編輯、時任國家科委副主任的李效時。李效時在長城公司考察時留下“愿長城目標早日實現！”的題詞被沈太福大加利用。李效時對長城公司的項目深信不疑，他在一些場合對長城公司的積極評價發揮了富有說服力的宣傳效果。為表示感謝，沈太福將一份寫上李效時兒子名字的4萬元《技術開發合同書》送給了李效時。

此外，沈太福在人際公關上也大下工夫。他先后聘請了160多名曾經擔任過司局長的老同志擔任公司高級顧問，企圖以此構筑一個強大的官商關系網。

火借風勢，長城的集資越來越大。沈太福也越來越忘形，他宣稱自己擁有“300多項專利技術，長城公司的主導產品高效節能電機已在各生產領域應用，已握有15億元的訂貨量，在全國數萬家民辦科技企業中，長城還是惟一一家納入國家行業管理的”。

事實上，在這段時間里，長城公司只售出電機50多臺，價值僅600多萬元。為了制造經營業績良好的假象，沈太福把3.2億元集資款變成公司的營業銷售收入，然后向稅務部門繳納了1100多萬元的稅款。

禍至：觸怒中南海

瘋狂的下一幕就是毀滅。

事實上，長城公司集資案僅僅是1993年中國金融失序的冰山一角。長城公司鋪天蓋地的集資活動給國家帶來的最直接影響是，一個缺乏制度控制的體外金融流通圈將龐大而可怕地出現。

中央政府決定整頓金融秩序，在長城公司開始集資9個月以后，國務院副總理朱镕基親自下令中止長城公司的集資活動。

1993年3月6日晚，正當沈太福為集資超過10億元舉辦大型慶祝酒會的時候，他收到了中國人民銀行發出的《關于北京長城機電產業集團公司及其子公司亂集資問題的通報》。

《通報》指出，長城公司“實際上是變相發行債券，且發行額大大超過其自有資產凈值，擔保形同虛設，所籌集資金用途不明，投資風險大，投資者利益難以保障”，要求長城公司“限期清退所籌集資金”。

中國人民銀行的這個《通報》無異于當頭棒喝，沈太福如果清醒的話，積極配合中央清退所募集資金，或許還有其他可能。可是沈太福沉醉在夢里不愿醒來，他選擇了起訴中國人民銀行。起訴書里，沈太福要求撤銷中國人民銀行的行政決定。并索賠一億元。

1993年3月29日，沈太福在北京舉行中外記者招待會，聲稱“國家科委、人民銀行總行步調不一致，婆家、娘家有矛盾”，卻讓他這個民辦企業“小媳婦”吃虧，現因政府干涉，公司難以經營，要向國外拍賣。他還宣布，將投資者的年利息由24％提高至48％。

1993年3月31日上午，沈太福再次召開中外記者會。下午，他在北京首都機場被警方截獲，當時他帶著三張身份證和一皮箱的錢準備逃到國外。

沈太福被逮捕后，在國務院的直接參與下，各地組成二十多個清查組。歷經半年時間的清查清退，長城集資案的投資者領回了70％的本金，全國清退款總比例達90％以上。

1994年4月，法院宣判，沈太福犯有貪污罪和行賄罪，被判處死刑；原國家科委副主任李效時因犯受賄罪和貪污罪，被依法終審判處有期徒刑20年，剝奪政治權利4年；《科技日報》社記者孫樹興犯有受賄罪和行賄罪，被判處有期徒刑7年；中央人民廣播電臺記者蔡原江犯有受賄罪，被判處有期徒刑6年。另外，根據香港《文匯報》的報道，有120名官員因此案受到牽連。

沈太福之后，1995年5月，全國人大常委會通過的《商業銀行法》首次提出“非法吸收公眾存款”概念，并確立了行政取締與刑事懲罰雙重規制的基本模式。是年，被稱為中國金融立法年。

至1997年，中國關于民間集資的刑法規制框架基本建構起來。“集資詐騙罪”、“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擅自發行股票、公司、企業債券罪”三個罪名成為懸在民間集資者頭上的三把利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