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是實驗品,這個說法流傳開來,最初是因為謙虛。當時北京大學的文科試驗班已經(jīng)很有名氣了,很多人都說,這是文史哲最優(yōu)秀的學生,有著三合一的大腦,才能學三合一的課程。我們還很單純,不懂得順竿爬地裝孫子,就說,不不不,我們不是大師預(yù)備役,我們只是一些實驗品。
學校的決策,就像好萊塢電影里的禿頂科學家,抓來一些可愛的小白鼠,給它們注射莫名其妙的興奮劑。一些小白鼠不幸成了殘次品,某一只小白鼠卻有幸變異成了可怕的怪物。
所謂試驗班,大抵也有做實驗的意思。我們是文科生,沒有做實驗的份兒,只有被人做實驗的份兒。這個實驗,就是能不能把一群小青年培養(yǎng)成國學大師。至少有幾家媒體是這樣猜測的。
而有意思的是,不僅我們是實驗品,我們的班主任老師,應(yīng)該也是一個實驗品。我的老師牛k,當時剛剛博士畢業(yè),被學校派來領(lǐng)導(dǎo)試驗班。他以前并沒當過老師,即被委以重任,應(yīng)該也是一個實驗吧:看看一個沒當過老師的人,可不可能成為大師的老師。
牛k老師是一個嚴謹而負責的人。他當時帶著黑邊眼鏡。留板寸頭,有些發(fā)胖,抽五塊錢一包的香煙。他把我們叫到教室里,嚴肅地向我們講了應(yīng)該如何學習。最好背一些古文,比如《孟子》,最好看英文原版報紙,比如ChinaDaily,最好和同學多交流學習經(jīng)驗,生活經(jīng)驗,各種經(jīng)驗——這叫open。
Open就是開放的意思。開放就是放蕩的意思。我這樣理解,很興奮地對我的同學b哥說:“他讓我們open!”
b哥說:“你倒是想open,誰跟你open啊。”
牛k老師是一位因材施教的老師。我有一位浙江同學汪兄非常聰明,也有成為學者的素養(yǎng),牛k老師和他談話,總是非常深入,非常學術(shù),在我聽起來也非常不知所云。我總是想:媽媽的,他們哪兒來的那么多新名詞,這個主義,那個主義,這個化,那個化,元這個,亞那個。后來他們談得更深入了,連英文都用上了。我也學精了,假裝懂,投入地點頭,面帶微笑。倆人說學術(shù)英文,你能在旁邊點頭,這也是很光彩的事情。好在他們沒有對老O說:你也配。
而和我談話的時候,牛k老師則會從桌子底下揪出兩瓶啤酒來,或者從冰箱后面揪出一瓶白蘭地來。他說:聽說你很能喝。原來牛k老師早已看出我是一個連繡花都沒有的爛枕頭。牛k老師何等慧眼。我們一邊喝,一邊聊天。我失去控制,三句話就往色情方面扯,他嚴肅地拽回來。我再扯,他再拽。反復(fù)幾次,他也懶得跟我談嚴肅的問題了,有時候我發(fā)神經(jīng),嚴肅一下,都會讓他感到錯位。
跟女生談話的時候,牛k老師自然要和藹得多了。其實我也和藹,只不過她們不想接受我的和藹。到后來,我們認為牛k老師是一個嚴肅的人,不少女生都認為牛k老師是一個會關(guān)心人的紳士。我也想被當成紳士,這是因為紳士更容易達到猥瑣的目的,牛k老師則是純粹的紳士。
牛k老師還是一個書生氣的人。他看不慣的事情,一定要大聲說出來,他看不慣的人,一定要對他哼哼哼。剛剛留校工作時,他蝸居在一個筒子樓里,撒尿都要出門跑二十米,洗澡更要出門跑二百米,可他仍然興致勃勃地做研究、帶學生。
他和學生們談理想,總是先天地認為人家也像他一樣有顏回之樂,有嚴謹?shù)膶W術(shù)態(tài)度,有崇高的知識分子氣節(jié)。可惜學生們不爭氣,有些就是喜歡當白領(lǐng),有些就是喜歡當混子,但牛k老師并不能教導(dǎo)學生如何去當一個好白領(lǐng),怎樣去做一個好混子。
我知道自己沒法像牛k老師那樣,做人做得那么好,但我也明白了,千萬別做人做得太爛,爛成牛k老師的反面,那就不好辦了,那樣會自己都想干掉自己。這點自我要求,大概也是從牛k老師身上得到的教益。
牛k老師還是一個很有意思的人他有意思的地方在于,那樣嚴謹、書生氣的人,總會露出一點生活情趣,人間煙火來。這種反差讓人覺得他是故意搞笑。他后來居然迷上了洗桑拿,還逝請我和汪兄一起去。三個白胖子,好像三段準備榨油的豬肉,兩個談學術(shù),一個假裝懂。進到洗浴中心的時候,牛k老師強調(diào):我們?nèi)ハ匆粋€凈桑吧。我裝蒜說:還有不凈的桑嗎?汪兄偷偷對我道:不凈的桑就是帶色情服務(wù)的桑吧。他一上套,我就哈哈哈,一口咬定:你洗過!你洗過!
后來,牛k老師搬家,搬到了一套像模像樣的房子里。他可真愛這套房子,每天都要擦一遍地。
后來,牛k老師迷上了健身。他每天都要到健身房跑幾千米。有一次,他得意洋洋地說,他打車的時候,出租車司機突然問:你是搞體育的吧?為什么?這身板!
他不停地重復(fù)“這身板”三個字,健身房那么枯燥的地方,他都能咂吧出樂趣來,真能自己給自己解悶。
相對于牛k老師是一個好老師,我也是一個好學生。這倒不是說我學到了老師的學問和為人,我狗屁部沒學到。但我在上學、上班的各個階段,都會像幼兒園的小朋友一樣,徹頭徹尾地崇拜著自己的老師,夢想成為他們那樣的人。
牛k老師就是我“夢想成為”的那種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