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四癡堂本是去看張土文老先生的畫,卻還蹭了堂主張靜女士一頓午飯與幾兩杏花村老酒。
四癡堂是個不大的畫廊,是畫家張玉文老先生的女兒張靜為已故父親開的畫廊。地處長風街一處僻靜小巷。有點像藏在深巷里的酒坊,酒香不動聲色地從巷子寧靜的空氣里四散開來。正是槐陰轉午,陽光斜過玻璃,畫廊里一半是明一半是暗。一只白貓蹲在陽光里的木椅上打盹,兩塊舊石板砌成的石桌上放著一套青瓷茶具,兩只樹墩做成的凳子散發著木質的清香。陽光照不到的暗處,一張雕花紅木桌,一張棗木八仙桌,幾把紅木太師椅同成一圈,如存冬天,可以圍爐夜話。一面是扇開始腐朽的木質屏風,另一面是架銅質酒柜,大大小小的酒瓶或空或滿,地上還有一壇專門跑到杏花村買來的老酒。四面墻上是張玉文老先生的書畫。大者從地板到天花板,小者僅可贏掌。屋角一樓梯,以麻繩做欄桿,可扶搖上得二樓。而樓墻上亦是先生書畫,墻角一古條案上散落著兒本書籍,一木搖椅站立一邊。臨窗處以藤制屏風相隔,窗下一樹墩當桌,兩把木椅相陪,桌上一把紫砂壺兩只紫砂杯形影相吊。頭頂一盞羊皮燈,想來,深夜在此秉燭夜談,相對如夢寐再合適不過。
再看先生書畫,不禁眼眶全濕,先生書面猶在,人卻已是兩世相隔。對先生人格私以為只有一句最合適“忍把浮名,換了淺斛低唱”。先生一生潛心書畫卻漠視名利,生前終為一介寒十,但他要表達的和要留下的畢竟都在他的書畫中了。想來,先生在另一個世界里也必是日日與書畫做伴,淺斛低唱,超然物外。
先生自名亂柳山人,確實是先生深諳自己書面中的精髓。他研習諸家之風,體悟運筆之諦,進而形成獨特個性,暢其神,抒其性,寫其意,松活靈動,落拓不羈。一位書畫界人士曾這樣評價他的作品,“拜讀玉文字面,初讀,似覺目覽亂柳,欲理無序;再讀,漸覺霧中泛綠,美意徐來;三瀆,頓覺亂柳遠勝苑柳絲絲,耐人尋味。”并賦詩贊遘“塞上閑來觀亂柳,儀去嬌媚品異殊。斜枝著意橫瘦野,細葉帶露醉荒州。千般雕飾曾愚劣,一任天成自風流。不羨階前頻邀寵,但憑疏影仳大疇。”

先生有如此造詣,卻一直是業余書畫家。他沒有拜過名師,是靠性靈和悟性作書的。所以當他濡墨揮毫時,一任情緒流走,毫無刻意做作,極其松弛,極其率真,無拘無束,了無掛礙,一派天然。那種不衫不履,釋智遺形的態勢,確乎有點“超鴻蒙,混希夷”,超然物外,天人合一的境界。這使得先生在書畫界一直特立獨行,這并不只是因為他書畫風格的獨特,還在于他從來不在乎別人喜歡與否,也從來不在乎別人的褒貶臧否,也從來沒考慮過作品的經濟效益。他真有點像黃山谷說的“不擇筆墨,遇紙則書,紙盡則已,亦不計較工拙與人之品藻譏彈”。先生還崇尚老莊無為與自然的境界,不作派,不矯情,不迫于人和事。為藝術,只求得天性的釋放,求得與萬物的高度融合,只為抒寫自己的本真。
先生生前最受不得世俗約束,很多關于先生的傳說都在說先生在年近五十的時候仍是鄙棄權貴,從不折腰,率真桀驁,毫不做作。先生做畫一世,身后所有財產只有不到兩千元錢,令人唏噓。也是這樣的性格造就了先生的藝術高度。他的畫是一種無裝飾的心靈圖像。那種隨意的、顯然在內心刻畫了無數次的線條,那種回旋曲一樣凝聚著人類苦痛力量的皺紋展開式,那種讓人感到辛酸、苦澀也感到安慰的安魂曲一樣的基督式的彩墨造型,讓人回味無窮并不得不深長思之。他的畫抽象和諧,在符號、色彩和線條中深藏了東兩方文化河流交匯中沖刷的藝術家靈魂。
徜徉在先生的書畫世界,無論筆墨、結構,還是章法、布局;無論氣韻、意境,還是精神、風骨,都有一種與眾不同的突出感受。而這種感受又可用一個字來概括:拙。他似乎是用一顆孩子的心存寄情抒意,然而卻又不盡然,他的追求和探索,遠非“章稚”二字所能承載。他的書畫線條空靈,造型松馳,布局自由,色彩生澀,的確呈現著一種逝之久遠的稚拙與天真,然而,這里卻充滿著成熟的靈智,蘊藏著水墨五色的無窮妙趣,凝聚著章法結構的不盡韻味。他從傳統中起來,把根深深扎在民族文化的厚土之中,包括人類最早的巖畫、石器時代的陶盆,那巨大的單純和驚人的表現力,對他的影響是深刻的。冉有,他于傳統的圣地上潛心修煉的同時,又借鑒了兩方現代藝術的表現手法,比如他向來尊崇的抽象派大師畢加索,把它有機地化解到自己的藝術理念中去,整合出一幅幅充滿本真的書畫作品,既充滿原始情感,又凸出前衛色彩,讓人于“拙”字中完成一種意趣豐富的美感體驗,在“稚”字中領悟一種清新雋永的藝術情心。這種極富個性化的表現,正是今天許多藝術家可望而難以企及的。然而,他卻做到了。我想,這是源于先生內心里那種對藝術內在價值和普遍法則的眷戀,是一種對空間、線條、色彩的基本關系的美的理解,他從中找到了人與現實達到和解的途徑。
下得樓來,堂主張靜女士也就是張老先生的愛女已為我們準備好了午飯與美酒,鮮紅的小西紅柿,翠綠的黃瓜,幾味六味齋的美食,邊飲邊聊,聊藝術聊文學,聊的最多的還是先生。張靜女士實為真性情人,為人真誠樸素,提起父親已是淚流滿面,可見對父親的摯愛。她說她辦這個畫廊就是為了紀念父親,為了讓更多的了解父親的藝術成就,以慰父親生前九死不悔的藝術情結。馮偉說,他以前其實一直不懂先生的畫,后來先生去世后在幫助整理先生的遺物時看到先生一副小品,畫的是一副三生石。他一剎那間有一種頓悟的感覺,突然明白先生在貌似稚拙的深處藏著對人類怎樣深厚的大慈與大悲?他面對那副小品,忍不住潸然淚下。話題隨意而輕松,酒喝了一杯又一杯,聊到傷心處幾個人一起落淚,也不嫌會丟人現眼,難得率真如此,內心感嘆萬千自不必說。
張靜女士說,朋友來了或看畫的買畫的來了,只要志趣相投的大家都會這樣喝酒聊天,盡興而歸。在我看來她的畫廊更有做一個小型藝術沙龍的潛力。
一個下午就這樣過去了,直到初月東升時覺得實在該告辭了,不然就要蹭到人家的晚飯了。做別主人,踏歌而歸,晚風中頓覺有了先生風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