抹掉滿頭的油汗。盛果掏出這封沒能寄走的信,捏一捏,只薄薄的一頁。封口、邊角都破了。盛果忽然想,把信丟了算啦。自己可不是個愛管閑事的人。早上,他清理積壓在門衛室的信件,相當多的是稿件。但二樓的雜志社每次來揀信件,只管揀他們熟悉的。這份收件人叫豆花的信,盛果沒把它燒了,因為寄件地址讓他很溫暖,四川瀘州沙灣鎮。盛果一下班就揣著它,連奔帶跑地朝郵局趕。趕到了,保安正在拉閘。盛果說,兄弟,不忙拉吧。我寄封信。郵局的保安不搭理他,果敢地把閘拉下去了,還嘲笑似的望望他。盛果積攢了一嘴的唾沫,欲噴,卻吐在腳跟處。鬼使神差地,盛果很想知道信里說了些什么。他在這個城市打了三年工,一個朋友也沒有——他總是把交朋友喝酒,打牌的錢,一子不落地往家里寄——老娘的類風濕要一千一千地塞呢。也沒有娛樂,下了班就是睡覺,睡完覺后就上班。偶爾會收到未婚妻的信,要錢的。盛果回信說,不要再擺家里的困難啦,讓我安生一些好不好?果然好久就不來信了,盛果又覺得心里空空蕩蕩的。
讀完,盛果快哭了。在林陰道上彳亍了幾個來回,終于決定把豆花找到,把信當面交給她。
門衛室的公示欄上,歪歪扭扭地寫了一行字——尋找豆花,有信。
過了幾天,雜志社專門撿信稿的不來上班了,來的是個女編輯,姓甚名誰,盛果倒說不清楚。他們干保安的,知道誰在藝術館辦公就行啦。況且,出入這里的男男女女,說話都透出一股高高在上的意味。也許搞藝術的,情趣必然陽春白雪,不屑與保安、走卒、販夫為伍,是可以理解的。盛果抱這一堆壘得高高的信稿,放在她面前。
女編輯亭亭玉立地站著。細蔥一樣的手指快速、準確地在一堆名字中揀出他們需要的。盛果麻著膽子說,老師,還有這么多人的,不消看了么?!女編輯沒理會他,只管揀。盛果說,那些作者真可憐。女編輯抬起了頭,眼神冷冷的。盛果咋了咋舌頭說,這些不值一看的稿件,或許真有寶貝呢。女編輯氣定神閑地說,你能懂么?有些打工的,稿子居然寫在報表背后,字跡潦草,這不系浪費鵝的時間么。女編輯還說,瞧你,一打開抽屜,就有幾只偷油婆(蟑螂)爬出來,也不知道清理一下。盛果粉紅著臉,不停地摸后腦勺。
偷油婆是四川人對蟑螂的叫法。盛果從這個很土的名詞中,捕捉到了女編輯的蛛絲馬跡,她應該是四川人。這個發現,讓盛果很興奮。他原來相信,出入藝術館的哪有他們外省人喲。但是“偷油婆”這個詞的噴出,起碼證明女編輯不是正宗的廣州人。女編輯會不會就是豆花呢?盛果不敢確定。盛果能確定的,打雜的人員,除了他,其余都是潮汕人。這跟館長是潮汕人有關。
盛果站在編輯部門外,手指頭猶猶豫豫地舉著,生硬,微微顫栗。他一直在想,這封信給不給她呢?他認為這是自己最愚蠢的時刻,女編輯可以逃婚(信上說的),為什么還要承認自己是豆花呢?
門忽然嘩啦一聲拉開了,從屋里透出來的墨綠色的書香氣使暗暗的樓道,有了影影綽綽的光亮。盛果如牛氣喘。他們互相看了一眼。盛果扭了一下臉,正巧看到樓梯口外的樓房,樓房的影子一片壓著一片。
找我?有事嗎?女編輯說。哦……想找個老鄉擺會兒龍門陣……盛果眨巴了幾下眼睛,說。沒看到我們在忙嗎?女編輯的身子擋住了門口,說。盛果叫出了口……偷油婆……四川話……聲音像細長的篾片劃開了一道口子,女編輯的唇瓣不停地磨擦著。她仰下臉,面色溫和了許多,身子讓出了個空位。盛果嘿嘿一笑說,老師,聽你的口音是瀘州人吧。我也是呢。女編輯瞇起眼,覷一眼盛果,說,你是來投稿嗎?難怪你剛才說的。
女編輯把盛果讓進會客廳,有去接水的意思。軟在沙發上的屁股立刻彈了起來,說,老師,不用您勞煩啦。我自己來。女編輯坐在大班椅上,轉了一圈,說,飲水機在沙發左邊。盛果抿了一口水,環視了一下編輯部四周。辦公室就她在。盛果印象中編輯部有四男二女的,盛果干咳了一下,其他老師呢?
出差啦。女編輯從文件柜中抽出一本雜志,翻了翻,說,你是想要本雜志?!
盛果紅著臉,不停地摸摸后腦勺,說,老師,我看不懂。
我們這本雜志就是反映你們外地人,嗯,就是城市的新移民的生活的,你怎么說看不懂呢!
盛果高中畢業,學習成績說不上特好,但經過十幾年的語文教育,不能說沒有一點閱讀底子。來到城市后,也買過一些文學雜志,但文學里面反映的生活距離他們太遙遠了,很陌生。最后這兩年,寫他們的多了,但盛果讀來終覺得不是個滋味。這些所謂的底層寫作,非把他們往絕境上逼不可,男的一定非奸即盜,女的一定要干小姐。盛果原來覺得在城市生活總是有些盼頭的,但讀那些貌似關懷他們,實則不把他們寫暗寫爛寫丑絕不收手的東西,讓盛果非常的不高興。盛果的不高興,并不能改變什么。他能做的,就是拒絕閱讀。
盛果說,我是瀘州沙灣鎮的……還記得我們老家的那條沱江大橋不,這兩年爛得厲害,聽說要拆了重搞過。哎呀,可惜啦。
沱江大橋四個字就像蜂針刺了女編輯的心。她在沱江大橋下的勝利街住過。居民大多姓劉,從前干纖夫的,女人所以來自沿江州縣的多。居住的式樣,竹石結構,黑瓦白墻,沿坡岸的起伏而建。江岸上有碼頭,早上,江面濕霧沉沉。女人就背著背簍,簍里是竹筍,渡到對岸的市區。春夏水盛,江中央狹長的沙洲,茂盛的蘆葦,紫紅如血;粗如筆管的蘆篙,搖著狹長的灰綠色的葉片。白鳥從青竹林中撲出,貼著江波輕輕點水。清脆一聲、兩聲后,不見了影蹤。濕霧漸漸化了,江風腥甜,紅日高懸。江面搖曳的波光,花花綠綠,挨挨擠擠的。岸上人家開始曬蛇皮(蛇皮剝下后,鹽漬,晾干,泡在窖酒里,出江時飲上幾杯)。空地上,橫一桿青竿,女人一邊晾,一邊不忘笑笑罵罵。笑里、罵里的意思,童年女編輯是似懂非懂的,長大后,似乎懂了,說的是晚上的事。她隱約知道父母正經歷一場變故,后來才知道,也跟晚上的事有關。但這并不妨礙她白天尋找到的快樂,與孩子們跑到糧庫,在磚石房子間,棒棒棍棍,你藏我躲的。剝下糖紙,朝太陽望,太陽不再是紅的,而是紫的,綠的,黑的,黃的。蹲在篾匠身邊,看白亮的竹條在纏著膠布的指頭中穿來穿去。女編輯記得娘那時穿著褲腳像掃帚似的,藏青色的喇叭褲,提著卡式錄音機。傍晚渡江過去,很晚才回來。她呢,則一夜一夜地坐在家對面的豆花店里。
豆花是女編輯的食物。豆花店,土墻瓦頂,一扇板門,擺了四張臺子。招牌的木材并不講究,但黑漆大字一定是“富順豆花”。門口是兩口大鐵鍋,一米直徑,白氣滾滾。豆花臥在一汪青亮亮的水中。制法講究的,筷子挑起來,不散,白如云朵,嫩如嬰膚,滑如絲,香如酒。膽水微苦,可清肺。蘸一碟麻辣,嘴咝咝地抽著,汗油出了額面,手背擦干,敲著空碗,吆喝,安逸得很!再來一碗。老板娘生得頎長,黑如漆的頭發,梳得水滑,粗如幼蛇的辮子,大紅的頭繩。男人把煙鍋在腳底嗑了嗑,說,不曉得是人好看呀,還是豆花好吃。女人就張開白牙,甜甜地笑。腰肢一前一后地搖,腳也一高一低地踮,嘴里還哼著川劇小調。一勺清水,一勺黃豆,乳狀的漿汁從磨沿滲出來。豆花女人所以白,所以腰身細細,所以讓人惦記。
豆花女人心腸好。女編輯還叫艾丫頭的時候,在街上野夠了,并不回家,徑直坐在店里。客人就嘆息,艾家娃子又來啦。艾丫頭還是天真的笑,她告訴大人們,她今天看到的太陽是綠的。客人就給她糖吃,艾丫頭于是就比別的伙伴多了五顏六色的糖衣。冬末,她的在寶成復線的父親突然回來,父女倆在豆花店吃了很多。父親歪著臉,鼻子一抽一抽的。豆花女人說,手續辦完了嗎?父親點點頭。從口袋里掏出幾十元錢,還有一小袋東西,擺在桌上,一捆線手套,幾盒電池。父親說,走了,就不回來啦。女人也紅著眼,葉落還是要歸根呀。父親搖搖頭,抱著艾丫頭,走在半明半暗的路上。在汽車站,艾丫頭突然看見媽站在入站口,眼睛一眨不眨的望。她想喊,可看看父親,不喊了。她想,以后還是要回來的。這一走,就是二十余年。
艾編輯送走了盛果,又獨自在辦公室坐了一會兒。回到家中,打開門前,她總要習慣地朝對門的門上看一看。門上布滿灰塵的玻璃掛著一塊八卦鏡。八卦鏡很光亮,艾編輯看見自己照在鏡上,身型是扭曲的。推開門,看到婆婆坐在沙發上,翹起嘴,冷著臉。結婚五年了,艾編輯不覺得奇怪了,不奇怪她的裝扮啦。婆婆一衣香云紗,不管天冷天熱,對襟的寬上衣,短且肥大的褲子。艾編輯知道她念念不忘以前是住在西關的。所以總有一些莫名其妙的自傲,但在艾編輯看來,現在還把住在老城區的人叫東山少爺,西關小姐,總有一種贗品的感覺。是廣州人都知道,這些住在老城區的,一些是吃低保,打散工的。
艾編輯放下挎包,趕緊去廚房。她不想聽見婆婆在飯桌上數落丈夫,你看看你找的什么人,該做飯啦,不做飯。要是我們廣州女人,一定要把老公服侍得妥妥貼貼的。初婚那陣,艾編輯總要提醒婆婆,我入了廣州戶口啦,廣州女人啦。婆婆冷冷地笑,你流嘢,假嘢。艾編輯躺在床上哭。丈夫沖到婆婆屋里嚷,老母,你系不系過分了點呀,你話啦,冰個廣州女仔肯嫁給鵝呢!艾編輯更傷心地哭了。
婆婆每天都有項必不可少的活動,要掛八卦鏡,叉小人。小人是紙板剪成的人形狀,臉上貼著神婆念過咒語的符。婆婆操起納鞋底的針,刺一下,念一句,叉你的小人頭啊,失財又失身啊,叉你的小人頭啊,一世不翻身啊……
婆婆兩片烏紫的嘴唇一張一合,顴骨也更高的凸出來,皺紋溝壑似的更深更曲啦。一般來說,艾編輯懶得搭理。她似乎有太多的怨恨,怨恨辛苦了幾十年卻突然下了崗。怨恨兒子只是一個工人。怨恨艾編輯生的是女娃。怨恨米價又貴了。怨恨看病越來越貴。怨恨每次領社保要看未死亡證明。怨恨更多的是四川女人。嫁過來后,艾編輯問丈夫,婆婆為什么總是詛咒四川女人。丈夫把她的手捏出了汗,艱難地說,老豆跟一個四川女人私奔啦……艾編輯釋然啦。
婆婆的念詞又換作,叉你四川婆啊,風流又快活啊,叉你四川婆啊,生孩沒屁眼啊……
艾編輯臉上一陣灼熱,耳根發燙,一種從沒有過的羞恥,憤懣,攫住了她。像受了傷的野獸,嚎叫著,奪下針,重重地摔在地上,聲音粗粗的——叉!我叫你叉!
電視上本城著名的主持人陳揚,正痛心疾首地播報恩寧路將要拆除的新聞。畫面上不斷閃動麻石路小街,脫掉石灰外墻的騎樓,燈光暗暗的小攤檔,撲扇捉棋的土著,做工講究的茶器,匆匆走過的年輕人,墻面上黑黑的“拆”字;無堅不摧的掘土機。式樣雷同的高層建筑一層一層的圍剿著騎樓。從遠地趕來,留像,買鼻煙嘴、銅器、骨雕、葵扇……的老西關人,老嫗靠在雕花的趟門上睡著了。一個在天臺上澆花淋草的土著對著鏡頭說,沒辦法啦,舍不得都要搬的啦。黃昏。
這兩日,艾編輯耳根清凈了許多。婆婆聽說恩寧路要拆,當天就趕回去,對兒子說,我住幾日算幾日啦。艾編輯心里就笑。恩寧路的舊屋,艾編輯住過。在一條比雞腸闊不了多少的巷里,挨挨擠擠地雜居著幾十戶。上面搭一層閣樓,爬梯子鉆上去。墻剝落出了紅磚,水泥地磨平如鏡,沒幾天干的。床、柜子、電器、衣物、鍋灶、白色的狗、鳥籠、佛像,集結在二十來平米的面積上。雨天,渾濁的雨水飄著垃圾袋、貓狗的糞球、腐爛的鼠尸……從高地浸入內街。盆,大盆小盆,全用上。男人,女人,全出動。艾編輯那時初婚,晚上的事總要被雨攪得亂糟糟的,她暗暗地哭了幾回。仍住在舊屋的,許多是城市的困難戶,他們原本是小集體的。一些兒女成材的,在天河、越秀一帶置了業,都不住在那里啦。祖屋并不空著,就租給打工的,但老人們不肯搬離。艾編輯從天河北回到暮氣沉沉的舊屋,心情很壓抑。壓抑的一個方面是她覺得嫁虧了。她的大學同學,許多嫁給了這個城市的新貴。她的丈夫不過是一個每月兩千出頭的工人而已。而且婆婆性情古怪、刁鉆。
夏天還沒過完,艾編輯就橫下心來買新屋啦。她可不愿同學笑話,她嫁得不好。欣慰的是,工人老公沒有其他廣州人的毛病,咸濕。工作七八年,錢沒有用在別的女人身上,手頭積攢了十二萬(在這點上,艾編輯又覺得自己的婚姻很塌實)。已在湖南定居的父親寄了五萬塊,婆婆出了退休金二萬,自己倒沒什么積蓄,雖然在雜志社上班,有五千多塊,給報紙副刊撰稿,有才情的女子總存不下錢的。她的錢倒貼給一段一段的愛情啦。不過,剛出版了一本小說集,版費三萬塊,拼湊上去,剛夠這套九十平米的首期。月供三千多塊,十年。
艾編輯有時間想想盛果了。他的臉讓她很親切,一種從沒有過的。艾編輯甚至想,二十五年前,父母不離婚,一定找當地男人結婚。婚事一定辦得熱熱鬧鬧的(她在廣州的婚宴很冷清,她方的朋友只湊夠了兩桌,還是在廣州的同學)。逢年過節,也七大姑八大姨的竄,這個叫她表姐,那個叫她姨。但在廣州,她害怕過年節。廣州的習俗,艾編輯怎么也融不進喜慶。她的喜慶一定要放煙花、炮仗。一定要吃火辣辣的大魚大肉,一定要在雪地上,一定要坐在越來越老的父親身邊。婆婆過年要跪在地上燒香、敬佛,嘴中念念有詞,祈福私奔的老公身體健康。這讓艾編輯幾乎笑出了聲。她的父親幾乎是決絕地與生母斷了一切往來,這在艾編輯看來是一種骨氣。
盛果像一團云霧,不明不暗的罩在艾編輯心頭。盛果是誰呢?會不會是她生母的一個親戚呢?他一定是有什么事瞞著我。艾編輯想。她從家里出來,今日是周末,沒別的同事上班。
這幾天,艾編輯沒事就和盛果聊天。令盛果吃驚的是,艾姐的瀘州話退步得很。不時蹦出一兩個白話詞匯,還竄出幾句湘西話。艾編輯紅著臉說,飄過的地方多了,說話也雜啦。盛果笑笑。艾編輯說,我這白話也是痛下決心才學的。去年我去派出所。派出所的保安擋住我,用白話朝我嚷嚷,喂!干什么的?我說,辦戶口啊。保安的眼睛瞪得像銅鈴大,上上下下把我照了幾遍。我渾身不舒服。保安說,這里是廣州人辦事的地方。我火氣一上來就嚷,你是不是狗眼看人低呀,不講白話的廣州人多的是。你是會講白話,不過也只是一個保安嘛。那保安氣得發抖。這事后,我就開始學說白話了,不講別人瞧不起你。盛果說,老公是廣東的啊。艾編輯挑起眉毛說,本地人,住在西關呢。盛果說,哎呀,你是廣州媳婦呢。艾編輯就撇撇嘴說,沒什么的啦。盛果說,你看看我們這些打工的,混幾年還不是要回到鄉下。艾編輯就笑笑,想說什么,但一高興,就忘了說。
盛果說,艾姐,你媽知道不?
艾編輯的眼睛突然噙滿了淚,用手抹了抹。
盛果說,你媽好想你呢。
艾編輯趕到時,盛果正趴在桌上寫信。看見艾編輯了,慌張地把信鎖進柜子里。艾編輯說,給誰呢?盛果說,一個沒見過面的媽媽。她的女兒在城里發達啦,不回鄉下啦。艾編輯一時愣在那兒。盛果神情肅穆,把公示欄“尋找豆花,有信。”幾個字,一個一個地擦掉。干瘦的臉上掠過一絲苦笑,輕輕地拍了拍粉塵說,是我多事啦,不該我管的。
艾編輯說,你在找個叫豆花的人?
盛果心里就說,有文化的人就是氣定神閑。
艾編輯說,找著了嗎?我想找不到的。
盛果說,只是那個姓劉的未婚夫可憐啦。她媽一身病痛,他照料了十年。他沒想到,女人忘本啦。人心狠啊。
艾編輯說,你說誰呀?
盛果說,我只是隨便說說。
艾編輯煮了一鍋豆腐,開了一罐四川麻辣醬,一個人蘸著吃。搖了很久的頭,原本以為這水煮豆腐與豆花起碼形似啊,但吃在口里,完全不是那回事。吃麻辣的習慣,艾編輯倒沒丟。丈夫也知道她的口味,在炒菜的時候特地要放幾段青椒。婆婆不高興了。她望著空碗不吃。艾編輯只能讓步。吃粵菜,喝湯,都要備份辣椒醬。婆婆的鼻孔總要哼那么兩聲。丈夫打圓場說,這叫一國兩制嘛。艾編輯很多時候都忍了。艾編輯找了許多川菜館,令她意外的是,都不做豆花。老板說,豆花是下里巴人充饑的東西,城里人沒幾個吃,所以不做。然而艾編輯的胃卻渴望著豆花,對她來說,豆花有著非一般川菜不同的意味。自己做的,艾編輯又苦笑,這分明是水煮豆腐嘛,讓她安慰的是,盛果送的這瓶自制的麻辣醬地道。她很久沒被麻到舌頭觸電似的啦。盛果說,她有個姨媽在中山打工,原來就是開豆花店的。有石磨。國慶的時候叫她過來。艾編輯很高興,巴望著國慶節快點到來。
婆婆打開門,后面跟著幾個原來的街坊。艾編輯認出其中一個,曾經跟婆婆吵過嘴,跺過腳的。艾編輯端出水果。婆婆說,泡碧螺春。艾編輯猶豫了一下。婆婆對眾街坊說,你們看,我這間屋怎么樣?光裝修就使了六七萬。眾街坊說,康嬸,你養了個醒目仔。艾編輯磨磨蹭蹭地在酒柜上找,婆婆又催促了幾聲。艾編輯才在各人的杯里,數了三四片。
婆婆與眾街坊喝茶,食點心,聊恩寧路的點點滴滴。艾編輯插不上話。恩寧路對艾編輯來說,不過一巷舊屋罷了,那里的風土人情,于她談不上懷念,更談不上惋惜。婆婆進門的時候,就乜見艾編輯的水煮豆腐,麻辣醬,對街坊說,我這個媳婦外來的,改不了吃辣。我孫女可不能學她。街坊說,各人有各人的口味,強求不得的。婆婆說,晚上我煲湯給大家飲啦。街坊說,康嬸,我們想嘗嘗你媳婦的手藝。婆婆說,她不行的。眾街坊就有些搖頭。在廣州,一個女人不會煲湯,可以說明這個女人不會過日子。艾編輯嘀咕了一句,找到菜籃子朝婆婆嚷了一句,那我去買料啦!婆婆很不放心地說,你知道買么料?艾編輯大聲地說,我知道!
給我砍一段豬脊骨,艾編輯對肉販說。肉販在案板上摸了一圈,拎起一塊連著皮肉的骨頭說,煲湯嗎?這塊也行。艾編輯仔細想了想,婆婆每次用的骨料,從形狀上看,似乎一樣。艾編輯說,能不能少點。肉販說,你想稱多少?艾編輯說,煲六七個人的。我不算。肉販說,那要四五斤。艾編輯說,煲湯要什么藥材?肉販皺了皺眉頭說,沒煲過湯?艾編輯臉紅紅的。肉販說,那要看是清熱祛濕,還是健脾益氣,利水消腫。這里面的講究多了。艾編輯說,那就利水消腫吧。肉販說,那要土茯苓二兩,黃芪一兩。
艾編輯拎著菜籃,興高采烈地把食材撿進廚房。坐在廳里,與街坊聊她也在恩寧路住過。她喜歡恩寧路的早茶。一個街坊糾正了她的說法,說,炳勝沒在恩寧路開過分店。艾編輯想起石牌東路才有炳勝,她笑著說,記錯啦。她說,紅線女的兒子就是鳳凰電視臺的主持人馬鼎盛。街坊饒有興趣地說,你也中意粵曲?艾編輯笑笑,沒再搭腔。眾人就冷了場。婆婆在廚房里突然一聲尖叫,艾可!你買的是豬脊骨嗎?是豬胸骨啊!
豬胸骨也是骨頭,對不對?也可用來煲湯的,對不對?艾編輯叫著。
婆婆站在門口,說,還有啊,哪要四五斤嘛?
艾編輯說,一斤少了五毛錢啊。
婆婆說,你笨死啦。拿去,退了。
眾街坊說,湊合湊合吧。小艾又不是廣州人,哪里識啊。
婆婆說,哎!我這個媳婦都嫁過來五年啦。一點廣州媳婦的樣子都學不會。
艾編輯又騎著自行車去肉菜市場。她騎得很慢,眼睛紅紅的。路面上,泛出刺目的光芒,她下意識地低低頭。駛進菜市口,艾編輯突然看到盛果。盛果空著手,在市口晃來蕩去,臉上還笑呢。艾編輯心里一慌,用手把要退回去的骨頭,塞進做工精良,價格不菲的蛇皮挎包里。
盛果卻在前面喊,艾姐!艾姐!艾編輯可不想讓盛果在這種場合認出她來,便更猛地踩過去。盛果在后面自言自語,是我叫錯了么?
艾編輯不和肉販糾纏,另走到一處,多花了二十元,買了一段豬脊骨。豬胸骨不知在哪里了。
國慶前一天,盛果領著七八個人,像游行一樣,包圍了藝術樓。迷彩服,腳蹬一雙白球鞋的。藍瓦色,闊闊大大廠服的。漿跡斑斑黑色西服的。洗得脫掉了紅色T恤的。他們肩挑背扛,數十個化肥袋脹得鼓鼓的,袋口用粗繩扎著。石磨約三百斤重,扁擔擔到的。還有一口鍋。眾人很興奮,顧不得疲憊,坐在藝術館門前的樹下,很響的吐痰,大口地嚼饅頭,大聲地說話。啊呀,我們老鄉了不得呦。這是啥子地方,曉得不!?是搞藝術的地方啊!艾娃子是我們納溪區的,你們瀘縣人,堯壩人是跟著我沾光啦。有人哈哈大笑說。更多人就反對,艾娃子也是你叫的嗎?盛果說,老鄉們,你們不要喧嘩啦,這是清靜地方,不是你們的堂院。眾人就短了一截舌頭,壓低聲音說,叫你們不要興奮了嘛,偏不聽。有人就更低地回,曉得是那個,從上中巴開始,就一直說艾娃子咋樣咋樣,好像是講你女人一樣,神采飛揚得很哦。
艾編輯從窗口望見了他們,腳底癢癢似的,轉了一圈又一圈,她紅著臉看其他同事。同事呢,似笑非笑,站在窗口上望。走到艾編輯桌邊,說,那些鄉下人是來找你的?艾編輯把頭埋得低低的,算是承認。又說,你的親戚?艾編輯鼓著腮幫,堅決地說,哦……不!我沒有鄉下人的親戚。
又等了個把鐘頭,編輯部的早就走了半個鐘頭,艾編輯才慢慢地走下樓,站在盛果身邊對大家說,對不起啊,編輯部交班。眾人都笑呵呵地說,有本事的人才忙。艾編輯如釋重負。老鄉們先伸長了手,說,我們興個城里人的做法,見面握個手。艾編輯擠出了一絲笑容,分別捏了一下他們的指頭,說,辛苦你們啦。眾人說,這算啥子嘛,承蒙你看得起哦。有老鄉打趣說,今天握了艾娃子,艾老師的手,不洗啦,帶回去傳給娃娃,也讓他考到城里來。眾人就笑,說好了哇,這幾天都不要洗手。誰洗手,日他先人。艾編輯呵呵地笑了,眾人也笑了。
艾編輯把盛果叫出來,說,要不要領他們到我家坐一坐?盛果摸摸后腦勺說,那……去找個地方吃頓飯算啦……你那里不方便……艾編輯說,你跟大伙說說吧。
眾老鄉爽朗地說,我們只是來拜訪一下艾老師的,不打攪了。
艾編輯在前,盛果和老鄉們肩挑背扛地在后。艾編輯見著熟識的人,有意地加快腳步,待熟人走遠,又停下等老鄉們。眾人說,艾老師,剛才轉彎的地方不是有家川菜館嗎?艾編輯就笑笑說,我們要換換口味,不能老吃麻辣。盛果說,艾姐,腸胃不適。眾人就說,那就聽憑艾老師喜歡。艾編輯終于在工行對面的蘭州拉面館站定。
眾人就上了拉面館。艾編輯說,這里的拉面味道可以,大家盡管吃。
眾人有快有慢地就落了座。椅子拖得吱啦吱啦響。有人望著空碗,百無聊賴地敲著杯盞。有人點起煙,干咳了一聲。盛果說,艾姐,這些都是在廣東打工的瀘州老鄉。他們聽我擺起了你,個個都要來看你。聽說,你愛吃豆花,他們把家伙都帶過來啦。他們說,給艾姐搞一頓地道的家鄉味道。
艾編輯一一掃過了眾人的臉,眼圈突然紅了。
眾人敞開蛇皮袋,橘黃色的豆干,做滑肉的紅薯粉,半袋花椒面,塑料桶裝的瀘州散酒,沉淀了五年以上的蛇骨藥酒……當然還有制豆花的黃豆、石磨、膽水、鐵鍋。老鄉說,艾老師,我們做一遍給你看。學會啦,想吃的時候就弄。又說,這鐵鍋是自貢產的,磨子是隆昌的,這樣整出來的豆花才地道。還說,搞不來的話,可以打電話給我們。老鄉們臉上都帶著謙卑、質樸、暖洋洋的微笑。艾編輯不知該如何應付這種,從來沒經歷過的、甚至剛才還懷有某種戒備、長江一樣的滔滔的暖流。盛果說,艾姐,這都是老鄉從家里帶出來的。他們知道艾姐離鄉久啦,就想讓艾姐嘗嘗。讓艾姐還記得是瀘州人。艾編輯說,謝謝啦。盛果說,這些東西都粗糙得很,艾姐不要嫌棄哦。艾編輯說,謝謝啦。
盛果又敞開自己的拉桿箱,里面是艾編輯的小說集《身體與愛》。艾編輯有些迷惑。盛果把書分發給大家,每人十本,說,這是我們艾老師的著作。我們讓艾老師簽個名,好不好!大家的笑容像花一樣綻放。陽光透進艾編輯的心房。每個人都爭搶著上前。盛果說,不要擠,一個個的來。輪到的老鄉攤開書扉,滿臉笑容地說,艾老師,我好榮幸哦。艾編輯說,謝謝雅正。老鄉說,啥子是雅正?盛果說,就是批評的意思。老鄉樂了,把書捧在手上聞了聞,說,我哪里懂得起嘛。又一個說,我們要把老師的著作,傳給村里的娃娃看。叫他們好好讀書,以后也吃文化飯。還有老鄉說,艾老師,我娃娃作文不行,能不能請老師輔導一下。艾編輯痛快地說,要得!要得!
每人一碗面當然不夠。艾編輯借去洗手間叫來老板,加了三個菜。老板說,有人早加了。艾編輯問,是誰?老板說,那個小伙子呀。他壓了六百塊在我這里。交代說,好菜盡管上。艾編輯不說話了。
菜豐盛的上齊啦。老鄉們很高興。老鄉說,艾老師,你太客氣啦。
艾編輯就笑笑說,大家慢用,后面還有新疆大盤雞。大家一邊吃一邊談談家鄉。
眾人就說,艾老師家鄉情深吶。
談了很多,艾編輯甚覺陌生,甚覺疏遠,甚覺無關自己的痛癢。老鄉口里蹦出來的故鄉,直叫艾編輯懷疑。曾經詩意一般,記憶中美麗如花的故鄉,怎么啦?老鄉說,艾老師是住在勝利街的吧?哎呀,這兩年搞怪了。艾編輯就說,怎么啦?
原來是征地的事。勝利街也被劃入了開發區,青竹林砍光啦,老房子推倒啦,豆花店都沒啦,野草長得像人高啦,垃圾堆得像山啦,老鼠一窩窩地下兒啦,黑黑的“拆”字也脫色啦,但是沒有一家工廠建起來。
老鄉說,艾老師,你不是能寫嗎?把這件事向上面反映反映吧。
老鄉說,那一片好端端的土地呀,就這樣糟蹋啦……
老鄉說,你是勝利街出來的,你應該站出來呀。
老鄉說,你走得再遠,都不能忘記你是喝長江水長大的啊……
盛果說,這叫生于斯,長于斯,對吧,艾姐。
老鄉說,故土就是我們的根子呀。
老鄉說,我們都期望艾老師有一番作為啊……
艾編輯沒什么表情。她只是低著頭吃食物。一會兒骨頭山一樣堆著。臉上紅光滿面的,她的嘴巴停留在食物的香氣上,她的耳朵聽見了。聽了,也就聽聽罷了。老鄉說的,各地都有,她一個作家能說什么呢?能干什么呢?保持沉默,或者避而不見吧。艾編輯想,老鄉終究是沒有文化的,不識大體的,不懂的……艾編輯說,大家吃飽了嗎?盛果和老鄉望著香溢的食物,沒動。他們的眼圈,因為說到了悲痛,紅了,潮濕地紅了。他們的嘴巴,因為不停地訴說,干裂的皮屑,一如久旱的田地。
艾編輯對盛果說,你那個開豆花店的姨來了沒有?
盛果木著臉,咬著嘴巴,說,沒來。
責任編輯:鄢文江
題圖插圖:石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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