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在左手邊的車窗外

一

她正睡在我懷里，一個陌生女子。她長長的頭發(fā)散亂，飄著些撩人的香，直把我的心撓得癢癢的。誰知后半夜到天亮之前，還會發(fā)生怎樣更深入的動作。誰知這個故事將以怎樣更生動的表情深入地進行到最后。

奔波于鄉(xiāng)間與城市，正如我們奔走于信任與戒備的邊緣。長時間生活在都市的我們，對熟悉或陌生的人都心存戒備，戒備與懷疑似乎成為我們生活的一種必需。此次例外，兩個漂泊的人，像兩個孩子一樣靠在一起。車窗外的月光隱約散落在她疲憊的臉龐，映襯出些許滄桑的痕跡。

南下的汽車一路顛簸，車輪在路上轟隆隆地哭了一夜。我們枕著一路的車輪的哭聲流浪。車窗外的路燈搖晃。

她的手抓著我的手。我開始輕輕地把她的手移開了幾次。直到她手掌心厚厚的繭碰觸到我的手心，像碰到我內(nèi)心一樣不忍再移開。她的手有些力氣，把我的手抓得緊緊的，浸出了一把粘濕濕的汗。也許她是睡著的。她的繭卻一直醒在我的手心，醒在路上。她的繭藏著她生活的秘密，其中的內(nèi)容，她隱約跟我說過些。

二

我們一起離開家鄉(xiāng)的那個黃昏，晚霞爬在我們的車窗，似是昨天。

車還沒開動，我正拿著車票找我的座位。我票號上的座位被一個染黃頭發(fā)的男孩坐著，旁邊坐著一個女孩。他們在交談，似乎有些甜蜜。那個男孩有些不安分，時不時把手放在她的大腿上捏一把。她臉紅紅地把他的手拿開。我不好意思打擾，也不好就急著上前說是我的座位。我游移不定的目光，遇上另一雙羞澀的目光。

是你的座位吧。

我說，哦，是的。

她就說不好意思，他是來送我的，等車開動時他就下去。

我說沒關(guān)系，然后就背靠椅旁而立。望著窗外。

太陽正紅紅地卡在家鄉(xiāng)縣城邊上的那個山坳，一動不動，像永遠落不下去似的，讓人看著都著急。

車終于開動了。我才坐進我的位置。她坐在靠窗的座位。我們的椅子并排在一起，靠得很近，她就在我的左手邊。她默默地靠在座位上，她的眼里有些疲憊，但她的神情卻是那么平和與沉靜，看不出剛才的那幕浪漫和留戀。她對那男孩剛走下車時的依依不舍和曖昧的一些離別話語的情景，在瞬息間就變得冷靜，讓人百思不得其解。

這時她的手機響了，她有些不耐煩地拿起來，但一通話，她的話語卻變得很纏綿。從聽筒里傳出一個男孩沙沙的聲音，夾雜著呼啦啦的風(fēng)聲。他叫她看一下窗外。于是她往外看。他正騎在一輛摩托車上，是另一個和他一樣染著黃頭發(fā)的男孩在開，他坐在摩托車后座，拿著手機在跟她講電話。他們的摩托車就跟在我們的車窗外，一些三流電視劇上的故事，正被復(fù)制和演繹——浪漫的鏡頭。他凌亂的頭發(fā)在風(fēng)中更凌亂，像一團迎風(fēng)翻動的棉花，不過是黃顏色的。他兩邊耳洞掛著兩個或金或銀或銅或鐵的圈圈，在風(fēng)中一搖一晃。那男孩一直跟我們的汽車開出縣城為止，才掉頭回去。她也就不往后看，又恢復(fù)了剛才的沉靜。

我正看著窗外飛馳的群山和樹木，以及遠處高高的山頂上，漂浮的云朵，紅紅地舞動在這個傍晚。她也默默地看著窗外晚霞浸染的黃昏，朵朵紅霞棲落在四周起伏的群山，棲落在山腳下的那條小河。她直直的長發(fā)如流淌的溪水順肩而下，飄至腰際，那濃密的長發(fā)把車窗遮住了一半。我的目光穿過她的頭發(fā)的縫隙，直抵遠處柔和的黃昏。她把頭發(fā)往后撩撩了，露出她爬滿紅霞的臉，猶如兩朵開在黃昏的晚霞。

三

她轉(zhuǎn)過頭，目光遇著我的目光。她微微一笑。

我輕聲說，這黃昏很美。

她說，是。

然后我們繼續(xù)看著窗外。

很多座山從我們眼前飛奔而過，很多樹木飛奔而過。故鄉(xiāng)熟悉的背影迅速向后，隱退在我們漂泊的旅途背后。一個黃昏就這樣在我們的窗外飛過，而一個夜晚向我們窗外走來。夜，如一張黑色的幕布，垂落窗外，蓋住些別離故鄉(xiāng)的感傷。

晃動的車廂是最好的催眠，疲憊的道路和車廂是浪人疲憊的床。他們背負著旅途和漂泊昏睡，那些鼾聲發(fā)出微弱的抗議。無人語。車上不開燈。一片漆黑……似乎這黑夜要把所有的人都吞噬進一片沉寂之中。

我有些悶得慌。車輪卻一路不停地跟道路嘮叨個沒完。我們的車還沒跑出這深山的道路，一路沒有路燈。星光和月影還沒出來，連燈火中的村莊也消失了。在旅途背后，很多東西都在消失，就像我們丟失掉的。只有車頭亮著，車的兩只眼睛正專注地注視著前行的路。車如一條巨蟒蜿蜒爬行在黑夜，它的眼睛讓夜裂開縫隙。

我和她，四只眼睛醒在這一扇車窗，醒在這黑暗的旅途。眼睛孤零零地亮著醒著，一切似乎很安靜，又像在動。

她開口了，你去哪兒。

我說，和你一樣，跟著你去啊。

她笑了一下，那笑聲把黑夜的門輕輕推開了一條縫隙，又似清風(fēng)，讓沉悶的夜有了一些涼，風(fēng)敲打著我們的車窗。

你在想他？

不，我在想我自己……

四

然后，我們開始了交談。好像對方不僅僅是對方。而是都在跟一段旅途交談，與一段漂泊的歲月對話。我們把星點說來，把月光說來，把興奮或睡意都說來……

我看著懷里正睡著的這一個女子。她睡得正甜。

在半路停車吃飯時，大家都下車了，不吃飯的也要下車，然后司機把車門鎖上，以免丟東西。停十分鐘吃飯，我想請她吃飯，她不吃。，我就也沒單獨去吃，我們就站立在風(fēng)中十分鐘。途中的小餐館前也停了其它方向來的車，人很多，我們就靜默地站著。她和我好像是互不相識一樣——其實本來就互不相識。半夜的風(fēng)有些大，我們都瘦瘦地站在風(fēng)中。她長得很高很瘦，腰很細。正如她現(xiàn)在，瘦瘦地睡在我的懷里，細長細長的。半夜起風(fēng)，風(fēng)吹起她的長發(fā)，在餐館的燈光前飄動，飄著香，飄著柔，好比現(xiàn)在我懷里正睡著香香的柔柔的她一樣。

開始交談時，我說，那個男孩子是你男朋友？她說，不是。

哦？我很驚訝的樣子。他對你真好，你也對他很好啊。

是家人給訂的婚。他很煩，我不喜歡他。她冷冷地說。

我說，不可能吧？好好相愛，那會是件很幸福的事兒。

我是故意對他好一點，要不然他對我不放心就會跟著我出來。像去年也是，他整天去問我媽媽要我地址，然后跑到我們廠附近去找我。我一看到他就躲開，但結(jié)果還是碰著了。

你有那么討厭他嗎？我的一些問話和她的傾訴，像這后半夜的風(fēng)一樣，在窗外呼呼說著。她稍微動了一下，她的手又把我抓得更緊了一些。不知她睡得更香，或睡不著。

他整天和他的那些朋友混混日子，都不做事，也不讀書了。只是他有時會很殷勤，會到我家去幫我父母干一些活兒，所以我父母很喜歡他。他的父母和我的父母很好，我和他從小到大都沒怎么好過。小時候還經(jīng)常和他打架，他現(xiàn)在更是很煩人。有時我半夜加班回來，累得半死，他還老是打電話或發(fā)短信過來把我吵醒。

那你關(guān)機不就行了么？

我奶奶身體不是很好，萬一半夜有什么事，家里好盡快通知到我。有一次也是晚上，我奶奶病重半夜送去醫(yī)院。家里也沒什么錢，我得立刻匯錢回去。天一亮，我就早早地等在銀行門口。

這些話是她在前半夜跟我說的。關(guān)于前半夜的話，還有很多。

后半夜她睡在我懷里，讓我有些難受。我得慢慢想來。

五

她還有一個姐姐，和她是雙胞胎姐妹，但性格完全不同。

她今年18歲。只讀完初中，15歲的她就出來打工。她每一年都會回家陪父母過年，她姐姐從來沒回來過，整天在外面打扮得漂漂亮亮，很愛玩。一年到頭都不打電話回家，直到除夕晚上才會打一個電話回去跟父母說，也從來不寄錢回家。

姐姐脾氣也很大，我都不敢說她。一說，她就在我面前發(fā)脾氣，甚至打我。她望著窗外潮濕的夜色，平靜地說。可我分明看見她眼睛和夜色一樣潮濕，正如此時，我潮濕地望著窗外。

后半夜，記憶里回響她的聲音，也還是濕的，如遺落在窗外的露珠。

她家里還有兩個弟妹，都在讀書，分別都上初中和小學(xué)了。

她每年都要掙錢給弟弟妹妹讀書。父母都是種地，沒多少收入。

她在南方一個工廠打工。在電子廠、鞋廠、手袋廠、服裝廠都做過。晚上加班到十二點，甚至到凌晨一兩點。沒有星期六星期天，一個月只休息一天。

她一個月除去吃住就只剩下七八百塊錢了——其實這些，她不說我也知道。

她打工的城市和我打工的城市相鄰很近，之間距離不過一小時車程。

我說，那你負擔(dān)挺重的。還要送弟妹讀書，在外面又這么累。

也沒什么，我弟弟妹妹對我也很好。每次過年回家，連煮飯做菜都不讓我做。衣服也是他們幫我洗。每次一回去，我都帶他們?nèi)ベI衣服。我們都很高興，這樣挺好。她說著，月光散落在她的臉上，她臉上似乎有絲淡淡的微笑，透著絲恬淡的幸福，看不出她臉上有生活的嘆息和無奈，就像她現(xiàn)在睡在我懷里一樣，很平靜。

那你還要在外面打工多長時間？其實我向她問起這話時，也是在問我自己。

在外面也沒什么不好，就多辛苦幾年，先掙錢給弟弟妹妹讀完書再說吧。不過，等他們都上完學(xué)，然后我掙一些錢留給自己，就回家，不出來了。在我們縣城開個服裝店，做點小生意也很不錯。

她只是一個剛剛18歲的女孩而已，卻比我更清楚以后的打算。

她說她就要靠自己贏得未來。曾經(jīng)有一些男人要幫助她，她都拒絕了。

她說她看我這人很斯文老實有文化，以她的經(jīng)驗判斷，我應(yīng)該不壞，所以才跟我說了這么多。說到這里，她有些不好意思，突然就沉默了很久。

我們就默默地看著窗外的月光和星點，然后就隨便說了一些話，一些其他更年輕更輕松更愉快的話題。然后我們又一起看著一路隨行的月光和閃爍的星點，看著月光下睡著的群山向后跑，一座山追趕著另一座山。云朵在夜空跑動，星星騎著云的翅膀飛奔，月亮也在奔跑，我們也在奔跑。再然后睡意就向我們跑來，爬上我們的眼睛，我們都睡著了。和著窗外的這一片月色一起，睡意朦朧……

六

當(dāng)我冷醒時，發(fā)覺她正靠在我的肩頭睡著。我們不知道睡過了多少里路，睡過了多少座山或多少座城市。

她的長發(fā)遮掩著臉，柔柔地垂落在我的胸前。

我挺起腰，挺起瘦弱的肩膀，我想讓她靠得更踏實些。

我感覺風(fēng)吹得有些冷，我稍微站起了身，往她在的方向，也就是我的左手邊稍微傾斜了一下，去關(guān)那個漏著風(fēng)的窗。

她嘴里含糊著什么，別，別……然后她就順勢倒睡在我懷里了，她的手抓住了我的一只手。

我把我的手拿開，她的手在尋找著我的手。月光灑落在車窗旁。

她找著就把我的手握得更緊。她的手掌心一排繭，緊貼我的手心。那些繭就突然醒在我的手心，在我的內(nèi)心里。我再也移不開了。

她的手有些粗糙，但是很靈巧。我記得上半夜，她給我削蘋果。月光照著她輕盈舞動的手指，一個蘋果在月下香甜，白亮。現(xiàn)在這只手卻讓我一陣緊張，好不容易才把窗拉上了。窗關(guān)上后又很悶，車?yán)餄M是那些人臭鞋臭襪的味道。

我又要站起來。

她含糊著，別，別——離開我……她把我的右手抓得緊緊的。我也把她的手握得緊了些。她才安靜。我才伸出左手又把車窗打開了。

她說，冷，冷。然后就向我靠得更緊。

我只好脫下我的外套給她蓋上。但她還是靠我更緊，讓我有些難受。她身上有些抖動。我只好伸出左手，輕輕撫摸著她的頭，她柔柔的頭發(fā)。

乖，乖乖哦！乖乖睡著！

她又安靜了。也許她是睡著的，我聽到她暖暖的呼吸。看到她身上起伏的曲線，窗外起伏的月色，她定是在睡夢中。

她手掌上厚厚的繭，有些圓，硬硬的。她的繭睡在我的掌心。

七

一夜我們都沒拉上窗簾，沒關(guān)上窗。

夜晚的風(fēng)有些冷，但我們卻有些暖。交談與相偎，兩顆流浪的露珠相暖。我把一夜的月光打開，把一路的星點采摘。

天要亮?xí)r她醒來了，羞澀地說，不好意思，謝謝你的懷抱。然后，她就坐了起來，但她的手還是握住我的手。直到車?yán)锲渌诵褋聿拍瞄_。

我們就若無其事地坐著。但我們坐得比昨天下午靠得更近，似乎有些親密。我們就一起看著左手邊車窗外漸漸醒來的——別人的城市。

我說，我還有二十分鐘就要下車了。

她說，這么快。

然后就不說話了，靜靜地看著窗外。

我們一路上都沒問對方的電話和地址。我現(xiàn)在很想問，但話到嘴邊又咽回肚子里。

車到了我要到的城市的高速路出口了。

我說，我下車了。

她轉(zhuǎn)頭看我?guī)酌腌姡齑筋澏吨裁矗瑳]說，然后就轉(zhuǎn)頭貼著車窗。

我一走出車門，就立刻從車頭轉(zhuǎn)到車身左側(cè)。她的臉正貼著窗，她的肩在抖動。我看見她眼角幾滴柔軟的冰涼，沿玻璃窗滑下。

她以及她所坐的車的影子，就在我模糊的眼鏡鏡片里模糊著。

她的漂泊沿著高速公路，向前方另一座城市，飛奔遠去……

責(zé) 編：宋世安

題 圖：石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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