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散會后,人們相繼起身離去,但王總沒有動,他在他的真皮高背軟椅上靜靜地想著心思兒,點燃的精品“云煙”,在他手指間悄悄自燃出一截灰白。會議室外的春雨淅淅瀝瀝地飄灑著,斜飄到窗玻璃上的雨點,劃出一道道淚般的痕。
再有8天就是清明節了,清明節前后雨總是下個不停。每年清明前這段日子,王總總是會不由自主地想起1979年對越自衛反擊戰中為掩護他而犧牲的連長。連長被安葬在廣西靖西縣烈士陵園,與連長一同躺在這片土地上有1250多名烈士。
王總是連長在1978年10月從鶴山征走的兵,那年王總只有19歲。大概同姓王之故,到了部隊后,連長讓他做了他的通訊員。閑暇時,連長常對他說日后有機會到你的家鄉廣東鶴山再走走,可后來……
此刻,王總的眼前又閃現出1979年3月16日晨5點多那萬炮齊鳴,硝煙彌漫,彈片橫飛的對越自衛反擊戰上一幕幕慘烈的畫面。作為通訊員的王總,抱著沖鋒槍潛伏在連長的身旁,在我軍一陣猛烈炮擊后,連長率領全連戰士猛虎下山般撲向越軍陣地,入伍不到半年的王總,緊緊跟在連長的身后。這時,敵陣地上本來被我軍炮火消滅的火力點突然噴吐出一串串罪惡的火舌,一枚枚蘇制的榴彈炮彈在空中發出嘶嘶刺耳的鳴叫聲,在戰友們身邊爆炸,不少戰士們倒了下去,敵人猛烈的炮火將他們壓在山溝里不能動。王總和許多剛入伍的新兵一樣,不怕密集的子彈,卻怕轟隆隆的炮聲,潛伏在草叢中的他,總感到會有一發炮彈落自己的后背上,恐懼讓臥倒的他突然直身想換一個炮彈落不到的地方,連長看到直身站起亂跑的他,忙大聲對他喊“快臥倒”,話落同時飛身撲向他。但就在這時,幾米遠外,紅光一閃,轟隆一聲巨響,連長腰部背部中了敵人9塊彈片,他得救了,可連長卻血染碧草犧牲了。在連長犧牲不到半分鐘,我軍又開始萬炮齊鳴,一枚枚從頭頂飛過的火箭彈嘶嘶地撲向越軍,密集的火箭炮,曳出長長光尾,把大半個天空燒成血染一般,敵炮陣地和山頭暴露的火力點立刻湮沒在一片火海中。連長被民兵抬了下去,戰友們沖了上去,連長的犧牲讓王總心里充滿仇恨,沒有恐懼,盡管小腿上中了一發高射子彈,但他還是拖著血淋淋的腿把身上的5顆手榴彈全部投進一個不時打著冷槍的山洞里,后經查,他炸死了七名越南鬼子。此戰,我軍大獲全勝。連長因救他犧牲被上級追認為一級戰斗英雄,王總因斃敵7名而榮立二等功。連長犧牲不久,王總便從指導員口中獲悉了連長家的具體地址,今年24歲,未婚,家有50多歲的父母和一姐一弟:姐姐已結婚嫁人,弟弟因小時患過腦膜炎,快20歲的人了生活還不能自理。連長是家里的主要經濟來源,連長犧牲后,連長的父母每月到地方民政局領一點烈屬津貼,生活比較拮據困苦,王總了解到連長家里情況后,便每月把部隊發給他的一點津貼寄給連長的父母,逢年過節都會提前寄點錢與禮品。王總在心里告訴自己,連長是為救他而犧牲的,他日后要代連長對父母盡孝。
二
1986年秋,當了6年兵的王總轉業回鄉。他先到連長墳前掃了墓,然后沒有急著回廣東鶴山的家,而是轉車直接去了陜西連長的家里。一進連長的家門,他就“撲通”一聲跪倒在正在吃午飯的連長的父母面前。他知陜西關中一帶,兒女把父母叫大叫媽,所以王總含淚親熱地把連長的父母叫大叫媽。一對年近60歲的老人忙扶起他,得知他就是那個幾年來經常寄錢的廣東鶴山小伙子,老人忙把嫁到同村的大女兒叫回娘家,幫忙殺雞宰鴨做好飯給他吃。吃飯時,他給連長留了位子,說到為救他而犧牲的事時,王總泣不成聲,連長的父母和大姐也是滿眼淚花。連長的父親雙手顫抖著把旱煙點燃,“叭噠叭噠”地吸了幾口煙說:“娃子呀!你們都是好樣的,你連長他應該這樣做……”
王總在連長家住了5天才戀戀不舍地搭車返回故土廣東鶴山。臨走時他把部隊給他的轉業安置費除留下一點路費外,全部硬塞進連長母親的手里。回到鶴山,盡管此時改革開放還不到7年,但變化之大卻讓王總感到陌生:到處在蓋樓,到處在修路,家里四間兩檐流水土木結構的干撒瓦房,被一棟兩層六間鑲了白瓷片的小洋樓取而代之——寬大的鋁合金門窗,在夕陽的余暉下閃爍著迷人高貴的光澤。這是我的家嗎?他遲遲不敢跨進家門。事實上整個鶴山城鄉都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鄉村幾乎看不到舊式的瓦房了,及目處皆是錯落有致漂亮溫馨的小樓,家家戶戶有了電視機,年輕人進出多是騎各種各樣的摩托車,泥濘的村巷鋪上了水泥,寬闊平坦。從城市到鄉村到處洋溢著濃濃改革開放的喜人氣息。爸媽雖說蒼老了不少,但精神狀態卻很好,每天都是早早起床,結伴到城區一家酒樓飲早茶。
初轉業回鄉的王總被組織安排在“美雅”公司工作,主要負責對外業務聯系。東南西北地跑了幾年后,他想當老板,他自信自己會成功,于是毫不猶豫地辭了職,在鶴山市城南工業區開了一家皮鞋廠。王總開皮鞋廠時,鶴山城郊已有上百間生產各種鞋的廠家,因而有鞋城的美名。王總雖開廠較晚,但由于他經營管理有方,生意規模得到擴大,加工生產的各款皮鞋遠銷世界各地,手下的員工也由當初的30多名發展到今天500多名。
離開部隊的王總雖然越來越忙,但無論平時有多忙,他都會在每年的清明節前趕到廣西靖西縣烈士陵園,祭奠連長和戰友們,在連長和戰友們的墳前,說說自己家鄉鶴山的變化,之后就轉車到陜西看望連長的父母。
三
雨仍在淅淅瀝瀝地飄灑著,窗外茂密的梧桐葉冠輕輕攪動著蒼黃黃的天,暮嵐猶如淡墨般的海水從窗口漫涌進來。天快要黑了,王總依然呆呆地坐在他的真皮高背軟椅上,眼前依然是那幕揮之不去的硝煙戰火畫面。這時,一陣清脆的電話鈴聲把他從遙遠的歲月喚回到現實。一看是從陜西打來的,是連長的姐姐打給他的。
“鋒弟呀!”連長的姐姐在電話上說:“我是桂芳,你連長的大姐。”
“姐。”王總忙親熱地說:“我知道是你呢,你有啥事盡管說。”
“是這樣,咱大這些日子總是說他想到廣西靖西縣烈土陵園我弟的墳前看看呢,可我們都沒有去過,不知路咋走呢,能否麻煩你把具體地址告訴給我,我好和咱大去一趟廣西……。”
一陣酸澀在王總的心頭直翻涌,他穩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緒說:“桂芳姐,你讓咱大在家等我,我親自到陜西帶咱大去廣西……”
早已為人父的王總理解老人的心,他的兒子去年考上了中國財經大學后,幾個月沒有回來,他便整天坐臥不寧。思兒心切的他和妻子一同去北京,看到兒子,才安下心來。連長躺在那里已快30年了,連長已80多歲的父親能不思念自己的兒子嗎?
放下電話,王總決定翌日就出發去陜西。
飛到古城西安后,王總連一口水也顧不上喝就搭車直奔連長的家。這天晚上,他沒有到城里住賓館,而是像兒子般和連長的父母擠在一張暖和的土坑上。第二天,帶著連長的父親和大姐又趕至西安搭飛機飛往南寧。在南寧一家賓館住了一夜,又馬不停蹄趕往靖西縣烈士陵園。由于剩幾天就是清明節了,從全國各地趕來掃墓的人很多。一排排烈土陵碑靜靜地躺臥在蒼松翠柏遮掩的山坡上,空中彌漫著淡淡的煙香味。云層低垂,時不時飄灑的小雨,仿佛在輕輕訴說著親人們不盡的思念和憂傷。
王總扶著老人來到連長的墳前,墳前留有近日有人來祭奠過的香灰和水果。王總潮紅著眼對老人說:“大,這就是我連長的墳呢!”
老人用昏花慈祥的目光默默地看著兒子的墳,緩緩走上前,抱住有兒子照片的石碑,“嗚嗚”地邊哭邊說:“娃子呀!大看我娃來了……”
連長的大姐也是泣不成聲,王總想勸他們,可自己也是淚如雨下。三個人凄慘的哭聲讓不少來掃墓的人都潮紅了眼睛。等連長的父親和大姐情緒平靜后,王總在連長的墳前擺上水果,點燃三炷香和三支“中華”煙,又斟灑了三杯茅臺酒。然后盤腿坐在連長的墳前含淚說:“連長呀!我帶咱大和大姐今天來給您掃墓呢,這些年我多次想帶咱大媽到我們廣東鶴山住些日子,好代您給老人盡盡孝。可我說破了嘴皮,老人就是不愿去,說吃不慣我們的粵菜,不服我們那兒的水土。連長呀,我記得您犧牲之前曾對我說過,等戰爭結束,您就一定要抽時間再到我們鶴山看看呢。如今我們鶴山的變化很大,你當年到我們那兒征兵時看到的貧困模樣早已不復存在。30年來,新鋪建了幾條又寬又大的街道,一條比一條寬,路兩邊到處是鱗次櫛比的高層建筑,通向各處的路口也是一眼望不到邊的車流人流。清楚地記得您30年前去我們鶴山征兵,您帶著一群鶴山入伍的新兵,到武裝部集結,途經如今已是商業旺地新華市場的文明路口時,我擔心您腳上穿的那雙嶄新的皮鞋會粘滿黃泥沙,因為當時那里還是一大片水汪汪的稻田,田邊小路長滿了蕪雜的野草荒蒿。沒想到訓練有素的您走過那段泥濘的路后,皮鞋上竟一點泥沙都沒有粘,當時我很羨慕您腳上穿的那雙光亮的黑皮鞋,在心里告訴自己,日后有了錢也買一雙好好威風一下。您大概沒想到當初鶴山那條泥濘的田間小路已經變成了又寬又大的水泥路,且路兩邊商廈林立,熱鬧非凡。更沒有想到當年沒錢買一雙皮鞋的我,如今成了一家擁有500名員工生產各種高級皮鞋的老板。連長,我們鶴山的變化真的很大,可說是日新月異,如果您這次到我們鶴山,我不做您的向導,您一定會迷路的。連長,時間不早了,我們起程吧……”
責 編:宋世安
評選好稿移動、聯通、小靈通用戶請發短信到075033773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