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汗津津地從三和職業介紹所擠了出來,我拖著如灌了鉛般沉重的雙腿擠上回去的公交車。車廂內很擁擠,我雙手緊抓著椅背站在車廂前排通道的右側,右側的座位上坐的是一個男孩,男孩的里側坐著一位看上去很斯文的中年男人。
車到坂田路口時,我感覺自己的右小腿處有一種溫燙的異樣感,緊接著,一股難聞的酸澀味道撲鼻而來。我轉身一看,右側座位上的那位男孩正低著頭嘔吐,而我右腿褲子上好大一塊地方都給男孩嘔吐出來的黃黃的苦膽水染得臟兮兮的。
看來,今天真是倒霉,工作沒有找到,反而讓人吐了一身臟水。一股怒火從心里升起,我尋思著怎樣好好地出出這口晦氣。
年輕男孩抬起了頭,一臉蒼白,還冒著虛汗,一副很難受的樣子,我的心不由一軟,打消了責罵他的念頭。我摸出紙巾俯身擦拭褲子上的臟物,并分出一疊紙巾遞給那位年輕男孩。
“小伙子,你在哪里工作?”坐在男孩里側的那位斯文的中年男人很有禮貌地問我。
我自嘲說:“我失業快兩個月了,這不,剛從人才市場撤回來。”
“哦。這樣吧,我們亞光公司還缺一名保全員,你若有意,明天上午就按這個地址來找我。”他一邊說一邊遞給我一張名片。
他叫王朝高,是亞光公司人力資源部的經理。我禮貌性地說了聲謝謝。第二天上午,我按著那張名片上的地址來到了這家臺資廠。
王經理沒有食言,我一找到他,他馬上安排人事李小姐給我辦理入職手續。
“李隊長,這是王經理親自特招的新同事阿立。阿立,這就是你的直接上司李隊長。”十點半,李小姐領著我來到保全隊辦公室報到,笑著朝一個高個子中年人打招呼。
李隊長打著哈哈把李小姐送出了辦公室,然后回到辦公桌前坐了下來。我不失時機畢恭畢敬地叫了一聲:“李生,請多關照。”
李隊長很滿意地點了點頭,問:“你和王經理之間是什么關系?”
“我和王經理只不過是一面之緣。”我如實回答。
李隊長不相信似的上下打量著我,說:“好好工作,有什么事我給你兜著。”
“謝謝李生!”我笑著說,心里卻還是弄不明白,想想自己一不是退伍軍人,二沒有什么特殊關系,怎么王經理就看上自己,并且一路綠燈地讓我成了這個公司的保全員?
我被李隊長分到C組上大夜班(凌晨0點到早上8點)。李隊長私下對我說,值大夜班比較輕松,而且,值一個大夜班有10塊錢的夜宵補助。最后,李隊長還一臉神秘地告訴我,C組還缺一個組長,目前C組的工作由隊員老李暫時負責,公司正在遴選后備人員。
保全隊的人員具體劃分是:每組10個人。前門兩個人負責人員貨品檢查放行,后門一個人負責臨時通道的安全守衛,公司生活區一個人負責宿舍和食堂的安全,三個人負責廠區的巡邏應急,兩個人負責車間內的巡邏,一個人負責調度檢查。
李隊長正給我講解的時候,王經理走了過來,問道:“李隊長,培訓得怎么樣?準備分到哪一班?”
李隊長有點討好地回答:“阿立的接受能力不錯,先分到C組,跟著老李熟悉一下情況,以后作重點培養對象。”
“這樣很好,不過,對他要嚴格要求,畢竟,他是我一手招來的嘛。”王經理拍拍李隊長的肩膀說。
送走了王經理,李隊長意味深長地望了我一眼,然后叫來C組的老李,吩咐他帶我熟悉業務。
從老李那一口很濃的北方方言中,我斷定老李是我家鄉的人,心中不由一陣竊喜:老李對我這個老鄉肯定會有所照顧的。
然而,老李對我并不友善,看我的目光似乎流露出一種敵意。我實在想不通,初來乍到的我究竟在什么時候就把他給得罪了?
跟著老李轉了幾圈后,我更覺得不自在,就向老李申請要他安排自己到崗哨上做事。老李看我一臉認真的樣子,思忖了一會兒,就安排我跟小王一起到車間內執勤。
小王告訴我說,在車間里上班風吹不到雨淋不著,無聊時還可以跑到拉上和自己看中的女孩聊天。
“可公司保全的工作職責里明確規定我們要堅守崗位,恪守工作紀律呀?”我跟著小王在車間晃悠,小王不時湊到拉上和一些女孩嘻嘻哈哈地耍笑,我對小王的行為有些反感。
“兄弟,告訴你,在這里做事要學會變通,別被那些條條框框給捆死了。”小王一副嬉皮笑臉的樣子。
第一個大夜班平安無事,只是到了后半夜3點鐘的時候就不見了小王的蹤影,直到6點的時候,他才睡眼惺忪地不知從哪里冒了出來。其間,老李來查過一次崗,當時老李問我小王到哪里去了,我撒了一個謊,說小王去洗手間還沒回來。老李聽了點點頭就走了。小王回來后,我把這事和他提了一下,小王拍了拍我的肩膀,直夸我夠哥們。
第二個晚上,我就發現員工有睡崗現象。根據公司保全規定,當班保全員有權對睡崗的員工進行制止和處罰。當我發現車間拉上有員工在睡覺時,就按規定準備填寫申報單,這時,小王告訴我,正確的做法是以開玩笑的口吻和當事人的直接上司打個招呼,由他去處理。這樣做既不得罪當事人,又給當事人的領導一個順水人情。我想了想,覺得小王講的也有點道理。假若自己這申報單一填寫交上去,按規定,當事人要罰款10元,當事人的領導也要背一個警告處分。
半個月后一個悶熱的晚上,看著外面的夜空要下雨的樣子,我一層層樓檢查門窗的關閉情況,當爬到五樓輔料倉庫時,看到4號紙箱區還有一扇窗戶沒有關閉。紙箱堆得嚴嚴實實的,連一個下腳的地方都沒有,我只好爬到堆碼得一人多高的搖搖晃晃的紙箱上面小心翼翼地朝窗戶邊靠去。當我靠到窗邊時,發現一個人躺在窗邊的紙箱上睡得正香,我下意識的朝窗戶下望了望,不由得打了個冷顫,心想,酣睡中的他若翻個身,就有可能從窗戶邊摔下去……我不敢往下想象,忙伸手先把窗戶關死,然后毫不客氣地一把將他給拉了下來,從他胸前的廠證上,我知道他是倉庫一個叫齊心的員工。
“你怎么這么會挑地方睡覺?”我厲聲吼道。
“你這么大聲干什么?我只不過是休息一下而已!”齊心的嗓門并不亞于我。
“窗戶大開著,假如一不小心摔下去怎么辦?”我說。
“關你什么事?有本事你罰我呀?不就是一個臭看門狗嘛!”齊心不屑地說。
我的怒火不可遏止地直往頭上竄,忍了忍,最終還是松開緊握的拳頭。
第二天下班的時候,我當著李隊長的面把填好的申報單交給老李,并重點描述了齊心這樣睡覺潛在的安全隱患。
老李接過后轉手把申報單遞給了李隊長,李隊長拿著申報單看了一下,不敢做主,又交給了王經理。王經理接到一看,就直接定性為重大安全隱患,緊接著,就下令安全主任把這件事情作為案例進行全廠學習和反省。
這件事情的處理遠遠超出了我的意料。幾天后,那個叫齊心的小伙子被公司辭退了,毫無補償。臨走前,他對公司夜班的真實情況“暢所欲言”。這下可不簡單,仿佛點燃了一把火,燒得全廠上下許多不遵守廠紀的人心生惶恐,而首當其沖的就是我們保全隊,尤其是我們中班和大夜班這組。中班的組長背了一個警告的處分,我們大夜班的老李也被李隊長給調到早班去了,而李隊長也落了個功過相抵的處理。只有我在這個事件中得到了好處:接替老李負責大夜班的調度工作。而且,這個任命是王經理直接下達的。
我推嚷著不肯接手,我知道,自己無形中已經四處樹敵,實在不想讓別人說我是靠踩著別人的肩膀往上爬的人。
王經理直截了當地對我說:“要干好工作就不要怕得罪違反紀律的人。”
思量再三,我還是走馬上任了。
自從那件事發生以后,同事們一致認定我是王經理的親信。周日晚上,小王和我這個組的幾位同事非要拉我去嘬一頓不可,說是略表心意。我最終沒能推辭掉,席間,面對他們卑微和討好的笑容,喝得有點暈乎乎的我不禁飄飄然,覺得做“官”真好!
女友在我升任保全組長的第二個禮拜也進了我們亞光公司,職位是一名IPQC。
女友進廠的第二個禮拜,質量部主管就把她安排到大夜班那一組。我嘴上說著感謝的話,心里很得意。我想,連質量部主管都刻意討好我,讓我女友和我同一個班,想想自己的面子,也真夠大的了。
7月3日凌晨3點多,我正趴在保全隊辦公桌前打瞌睡,女友抽泣著來到我面前,舉著紅腫的右手背告訴我,說剛才在茶水間被一個車間員工的開水給燙了。
睡得迷迷糊糊的我見女友一副委屈的樣子,當即就跳了起來,跟著女友氣沖沖地來到車間,拉著那個看起來很瘦小的小伙子返身就來到保全隊,然后關起門,二話不說,揪住他就是一頓狠揍,直到自己打累了才停手。打開門,女友和那個小伙子的領班快步走進辦公室。
女友臉色蒼白地拉著我緊張得說不出一句話來,那個小伙子的領班則把蹲在墻角的小伙子拉起身,問他有沒有事,小伙子膽怯地望了我一眼,然后沖他的領班搖了搖頭。
女友和他們兩人走后,我無力地坐在椅子上,心里亂糟糟的。
第二天早上,我找到王經理,把昨晚發生的事完完整整地告訴了他。
王經理聽后一臉驚訝,不相信似的盯著我,那眼神讓我心里頭直發毛。最后,王經理說:“這件事的性質很惡劣,影響極壞,你要有個思想準備。”
我耷拉著腦袋沒有吱聲。
下午,處理結果出來了:我被勒令即刻出廠,工資作為那名員工的醫藥補貼。
在公司大門口,王經理站在那里等著我,說:“知道我為什么要你來公司做事嗎?”
我搖了搖頭。
“我當初是欣賞你的氣度。記得那次在車上,別人吐了你一身,當時在那種情況下你都沒有發火,但昨晚,你身為保全組長,卻為一件小事對一個如此瘦小的員工大打出手,打得他滿身紅腫,真的讓我很失望,很痛心……”王經理拍著我的肩膀,沒有再說下去。
夕陽余暉下,我一臉羞愧地朝王經理鞠了一躬,然后灰溜溜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