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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樹坪的面

2008-12-31 00:00:00郭建勛
江門文藝 2008年11期

干樹坪,一個小山村,跟別的小山村沒什么兩樣。二三十戶人家,百幾十口人,有山有塅。山上長楠竹、杉樹、梓樹、油茶樹之類。塅上有田有土,田里種水稻,兩季,勤快點的種三季;土里栽南瓜、白瓜、冬瓜、辣椒、白菜、茄子。房子蓋在不山不塅的地方,木房是好幾十年的,木壁木門木窗子,屋檐上掛了藤,門前一口水缸,水缸里浮著一條絲瓜。木房不太多了,大概五六戶吧。多的是紅磚垛子,差不多二十戶,所謂紅磚垛子,就是前面是裸紅磚、后面是木頭的那種,七八十年代挺流行的,紅磚都發了黑,但紅磚發了黑也還是叫紅磚垛子,不叫黑磚垛子。剩下來的就是幾棟樓房了,二層,有的蓋好了,外面貼了瓷磚,中間幾眼窗,裝了玻璃;也有的是半拉子,不是沒貼瓷磚,就是有了窗沒裝玻璃,蒙了薄膜,風一吹,呼啦啦響,像斷了線的風箏掛在樹上;還有一兩個更不像樣子,就有個坯,既沒貼瓷磚,也沒裝窗,連薄膜也沒有蒙,好大的幾個洞黑在那里,像鬼眼睛。在這幾個樓房中,惟有二根家的最扎眼,別人家貼的是馬賽克,他家貼的是檸檬色的條磚,不銹鋼的窗架子裝了茶色玻璃。這些還不算,還裝了窗簾,綠瑩瑩的,半開了窗,窗簾就從半眼窗格里狗舌一樣伸出來一吐一吐。二根是故意開了窗的,他買了一套家庭影院,放花鼓戲,也放流行歌曲,聲音開得大得不能再大,從開了的窗里長了翅膀飛出來。

村里人不買二根的賬,二根一開始放,就有人尖著嗓子打喲嗬:唱唱唱,唱你娘的尸!你住了金鑾殿也不眼饞!

人家沒眼饞是在理的。二根蓋房子的錢來路不正,他堂客在深圳賣淫。干樹坪的人就這脾氣,寧愿吃差點、穿差點、住差點,但臉面丟不得。二根的堂客開始是說在深圳打工,隔不多久給二根郵次錢回來,二根買了村里的第一部彩電、又買了村里的第一部摩托,逢人發翻蓋白沙煙。那一會,二根是賺了臉。村里紅白二事不要他掮板凳了,叫他當都管,尖著嗓子指手畫腳,指揮這個擂茶、那個蒸飯,像個將軍。門檻都讓人踩矮了,都是求他的:二根,叫你堂客帶我堂客打工吧,你堂客長得好,打松活工;我堂客長得豬婆子胞衣一樣,打蠢工。

別人磨破了嘴,二根的堂客也沒帶誰去打工。那時,打工是好詞。泥腳后生、黃花閨女家里閑出骨頭來,當爹當媽的就拖了長腔罵:賊古子日的,深圳的錢地上多得成把撿,你不去打工?

罵得多了,二根的堂客不帶,也有人自己跑到深圳去,但一個個前前后后灰頭土臉地回來。說起深圳,一個字:呸。每個人錢是多多少少賺了點,都是命換來的,要不是讓暫住證查破了膽,就是被加班加失了魂。有一個更慘,做沖床,晚上熬不住,瞇了會,手沒收回來,模具壓下來,腕下面壓成了血糊糊,全沒了,右手成了鼓槌。有個兒子到深圳打了一年工,回來就賺了一雙波鞋穿在腳上,老子氣壞了,揚手甩了兒子一耳光,罵道:娘賣B的,你還是個男人,二根堂客還當不得!

兒子被打急了,說:我哪里當得她?我褲襠里要有條口子,還比她會賺錢!

二根堂客的事就這樣穿了幫。這事穿幫后,二根在干樹坪就沒有一點臉面了。二根從路的那邊來了,這邊的人趕緊繞田垅走,偏過臉使勁吐口水。紅白二事,莫說當都管,連掮板凳也沒人讓他掮。哪怕他后來蓋了村里最漂亮的樓,也沒人當回事。

二根沒臉面是小事,大事是,打工也沒臉面了。自那以后,干樹坪就沒有人再出去打工,不僅如此,連打工這兩個字都成了新的罵人話,連帶著倒了霉的還有深圳這兩個字。春插、雙搶時兩家爭水,鉚上了,干起了仗,這個指著另一個鼻子罵:叫你的女到深圳打工啊!

另一個罵:你祖宗十八代都去深圳打工!

很多口頭禪都改了,原來罵小孩叫“小砍頭死的”、“小不死的”、“小上吊的”等等,現在全成了“小打工的”。“娘賣B的”的改成了“娘打工的”。年輕人手腳不太穩,邀五喝六的,原來叫“流打鬼”,現在改叫“打工佬”。

干樹坪的人之所以這個樣子,有人說,這跟干樹坪的人吃面的方式有關系。這是屁話。因為干樹坪的人平時根本就很少吃面,除了誰家過生日,要吃壽面,其余時間,基本上都不吃面,只吃米飯,早上一餐,中午一餐,晚上一餐,餐餐都是米飯,若說跟吃米飯的方式有關系,還挨得上一點邊,跟吃面,那真是八竿子也打不著的事。再說了,就算跟吃面的方式有關系,有關系的也不只干樹坪的人,北方那么多的人整天吃面,也沒看見這樣的。

不過,話又說回來,干樹坪的人吃面的方式還真跟別的地方不一樣。更確切地說,是下面的方式跟別的地方不一樣。一是下面不一樣,干樹坪的人下面先要在鍋里燒好油、放好鹽。簡單一點的就這樣,復雜些的,還要放好味精、醬油、醋、辣子醬、胡椒、八角、茴香什么的;再復雜些的,就放豬肉、牛肉、雞肉等等。燒得噼啪響了,然后舀一兩瓢冷水到鍋里。等水燒開了,再放面進去。煮熟了,就連湯帶面舀到碗里,很稠,筷子撥都撥不開,好像吃米飯一樣的,或者吃炒米一樣的。但干樹坪的人就喜歡吃這樣的面,哪家做壽,必定下一大鍋面,當然,下的方式也是嚴格地遵守上面所說程序的,每個人滿滿地舀一大碗,咂吧咂吧地吃得滿臉大汗。

泥坨是下這樣的面和吃這樣的面的行家。誰要做壽了,前一天晚上就到泥坨家前,隔籬笆口打聲喲嗬。泥坨家的狗就叫得像發癲,泥坨跑出來一腳把狗踢去丈把遠,高聲笑道:知道了,知道了,勞煩過來喊什么喏?大早就去,準備一壇子辣子醬。

那人哦一聲就走了。泥坨又喊:進來吃壺煙吧。

那邊沒聲,走遠了。泥坨家住的是干樹坪最老的木房,三間,還是他爺爺手里留下的,上百年了,四周撐了樁,快塌了,卻偏偏不塌,堅強得很。家里除了他,還有爹和娘,爹在煤油燈下破篾,娘在煤油燈下切豬草。家里窮得只剩那盞打爛了燈罩的煤油燈亮堂,泥坨呼了一口氣,又把那只像藤一樣纏過來的狗,狠狠地踢了一腳。回屋,泥坨身子還沒挨床邊就打起了鼾,像根死藤。

第二天,泥坨活躍得很。天沒亮就到了東家家,嫌東家柴劈不好,接了煙夾在茅草一樣亂的頭發下的耳朵上,搶了斧頭,往手心里吐兩口唾沫,掄開胳膊劈,聲音傳得遠遠的。堂客就在被窩里蹬要去幫忙的男人:起來起來,泥坨柴都劈好了!

讓他劈,他是劈完了勁好吃面!

幫忙的人游魚似的到了,泥坨早忙得打腳打手的。他劈的干柴好火力,灶火映得滿屋通紅,也映得泥坨滿臉通紅。泥坨像掄斧頭似的掄著大鏟子,在那里下面,來的人先到泥坨這里打招呼:

泥坨,再放兩瓢豬油,省了也不會打發你帶走。

泥坨,辣子醬放這么多,想辣得我們過不了年啊!

泥坨,昨天打了幾只兔子?

泥坨,下面下面,下一輩子也下不出一棟二根的房子,深圳打工去啊!

一屋子煮粥一樣的笑。泥坨的身子躲在騰騰的熱氣里,懶得理他們,也聽不到他們說什么,他的心全在面上,不斷地用大鏟子攪著,一會挑根面吸到嘴里嘗,一會又嘗。還沒熟,就再淋一瓢冷水進鍋。嘗面,泥坨也有絕招,一是挑,那么濃的熱霧,那么大的鏟子,但泥坨就能用鏟尖挑起那么一根面,半根也不多,而且,能露半截在鏟子外,留著吸的。二是吸,只見泥坨的嘴嘬著,兩片厚嘴唇就留那么一道細縫,面離嘴還有一點點遠,面就像自己長了翅膀飆進去了,潑溜潑溜地打著旋。別人也試過這種吸法,旋也打了,但左右搖,撲打在臉上,一臉的湯,泥坨就不,面是直直地進去的,不偏不倚。

吃泥坨下的壽面,是做壽的一個最熱烈的內容。辣子醬拌在面里頭,面成了紅面。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人手一碗,比賽著吃,比牛吃青草還來勁,比豬吃潲水還歡。

當然,最來勁、最歡的還是泥坨。先舀碗面擱那里,面是堆了尖的,堆成了一個墳。然后他把上衣脫了,哪怕是寒冬臘月,也脫個精光,露了黑乎乎的赤膊,肉少骨多;也露了一溜兒從胸口到肚臍眼的黑毛。剛開始,黑毛是耷著的,一碗面下肚,那黑毛就根根豎起來,每根黑毛上都挑了汗珠。這時候,一幫人就圍著他:

泥坨,再吃一碗,這包煙就歸你了!

別撐了,別撐了,撐壞了肚子就唱不成花鼓戲了。

吃完了這碗,再吃一碗,泥坨的下一個節目就來了,唱花鼓戲,他能尖了喉嚨唱女聲,唱的是《瓜子紅》:

一盤瓜子雙對雙,一面黑來一面黃。情郎哥哥吃一個,小妹妹嘗一雙。先吃瓜子我們后吃檳榔。相思情郎得兒溜子情郎,情郎奴的哥哥,先吃瓜子我們后吃檳榔。

但這回泥坨剛唱了一段,二根家的家庭影院也唱起來。如果放別的,別人沒話說,泥坨也沒話說,偏偏他放的也是《瓜子紅》,這就是唱對臺戲,有故意讓泥坨下不了臺的意思。泥坨不唱了,轉過臉看著二根家,臉紅得像辣子醬,讓面脹得像一面鼓的肚子一伸一縮,從嘴里吐出來的氣口口是惡氣。有人給泥坨鼓閑勁:泥坨,這是跟你打擂臺呢,調子揚起來,把他壓下去!

拿塊磚頭去砸玻璃,打不贏他,我們幫你,靠堂客賣肉賺點錢,他神個鬼氣!

泥坨卻既沒有把調子揚起來,也沒拿磚頭。一肚子的惡氣吐完了,泥坨轉過臉。這時,泥坨的臉上竟是笑笑的,惟有胸口那溜黑毛一直根根豎立,像個發怒了的刺猬。泥坨一件件地穿好衣服,穿得很慢很認真,每穿一件都把扣子扣好,下擺扯平。穿好衣服,泥坨又細細地拍打完了肩膀上、胸口上的灶灰,這才說:娘打工的,干樹坪竟讓個堂客賣B的人坐了頭把交椅!

干樹坪好久沒見泥坨的影子了,不過,也沒誰在意,都認為他進山打野兔去了。沒錯,如果下面是泥坨的副業,打野兔就是他的正業了。打了野兔,皮賣給皮毛販子,肉賣給鎮上的野肉餐廳,這成了泥坨的主要經濟收入。這一兩年,周邊的野兔都讓泥坨打絕了,所以,隔不多久,泥坨就要出趟遠門,少則三兩天,多則七八天,沒定,反正要等鳥銃上吊了五六只野兔才回來。不過,即使泥坨沒去打野兔,整天在干樹坪晃,別人也不會太在意,看見了跟沒看見一個樣。這一次,要不是又有一家做壽,當真沒有誰知道泥坨又出遠門了,不是打野兔,而是打工。

那個做壽的回去對他堂客說:泥坨這狗日的跟我有仇呢,東家做壽他下面,西家做壽他下面,老子做壽他偷了家里的農藥化肥錢出去打工了。

跟別的小山村一樣,干樹坪的輿論工具也掌握在堂客們的嘴里。沒半壺煙久,泥坨偷了家里的農藥化肥錢出去打工的消息就傳開了,連山頂上的白云、塅凹里的流水都知道了。傳到最后,消息卻走了樣,成了泥坨到深圳投二根的堂客去了,二根的堂客負責賣肉,泥坨負責收錢;而這一切,全是二根的主意。佐證材料之一是:二根堂客剛嫁來時,村里還有一個花鼓班子,正月初一唱到十五,二根堂客扮旦,泥坨扮丑,臺上眉來眼去,臺下也眉來眼去的;佐證材料之二是:二根堂客去深圳打工前,泥坨就常常提了半邊兔子肉去二根家,夜黑三更還纏腳貓一樣纏在那里。佐證材料之三:泥坨那天唱《瓜子紅》,二根也故意放《瓜子紅》,潑了泥坨的湯,別人叫他去砸二根的玻璃他不砸,為什么?那是二根給泥坨打暗號,他堂客來信了,叫泥坨可以動身了。所幸,這些消息沒辦法傳到二根的耳里,不過,即使傳到了,他們也不怕,大不了跟二根吵一架,好多年沒打花鼓了,就當打一場花鼓吧。

泥坨的消息像韭菜,這一茬剛割了炒雞蛋吃了,另一茬又綠油油地長起來了。不久,新消息來了,說是鄰村有從深圳打工回來的人,看見泥坨躺在立交橋底下討錢,膝蓋上包了一塊臭牛肉,裝殘廢。又有消息說,泥坨在一個廠里做保安,當看門狗,但不在深圳,而是在東莞。時間傳得比較長的一條消息,是泥坨在惠州撿垃圾。消息一條條來,但幾乎所有的消息都是泥坨的壞消息,最后的結論是:泥坨真是蠢豬子日的,在干樹坪,下面打野兔子唱花鼓,沒臉面,那是你自己沒臉面,出了干樹坪,你還這樣,你不是丟自己的臉面,是丟干樹坪的臉面了!

終于有一天,泥坨從堂客們的嘴里就突然消失了,她們的談資換了別的內容,比如哪個村里的豬婆子下了一個象崽,主人是懂的,拿了一把鐮刀在背上劃,劃一道,皮就開了,劃一道,皮就開了,見風長,一會就長成了一頭象;又比如,哪個村里來了一個放菜刀的,留了話,三年后某某村會出個皇帝,出了,他來收菜刀錢,沒出,一分錢不要。等等。

山里的野兔子又多了,栽什么吃什么,剛播下去的紅薯種咬得只剩了一張殼,剛抽芽的青菜咬得只剩了一點根,男人們就懷念泥坨了:泥坨在就好了,叭一個,叭一個。

懷念得最多的還是在吃壽面時。現在的壽面是由一個堂客下的。這又是干樹坪的一個風俗,壽面一定要請人下,否則,就沒臉面了。但這堂客下的面,一時間并沒有得到干樹坪人的認同。一個個說:

不辣,不辣!看原來泥坨下的,辣得出一身汗。

咸成這樣,開鹽廠啊?泥坨下的就不咸不淡。

這是吃面?這是吃木頭!泥坨下的多軟和。

時間長了,男人們也習慣了只剩了一張殼的紅薯種和只剩了一點根的青菜。至于面,雖然不如意,也只能一邊發牢騷一邊吃。

一年。兩年。三年。四年。就這樣,那個打得一手好野兔、下得一手好面、唱得一腔好花鼓戲的泥坨,在干樹坪消失了,就像死去了。剛開始,泥坨的爹娘對泥坨還是有點思念的,越到后來,恨就超過思念了。泥坨偷走了那筆要命的農藥化肥錢,平時可以收十擔的,那一季的水稻卻只收了四擔,泥坨爹氣得吐了好幾口黑血。如果泥坨混好了回來,那黑血沒白吐,問題是,一走之后,泥坨沒半點信,更別說寄一分錢,這就有足夠的理由讓泥坨爹把泥坨偷農藥化肥錢的事細細反芻、無限擴大,更何況還有那么幾口冤枉吐了的黑血。

倒是泥坨的那條狗,好像還記得泥坨,幾年了,每天天一黑就朝籬笆口叫一陣子。泥坨的爹早就想把它打了吃了,它之所以留了一條命,是它能抓菜園里的野兔。說起來真怪,干樹坪的野兔多得抓成把了,但它就是不管閑事,只管自家菜園的,這一來,倒讓泥坨爹感慨:狗還知道抓兔子守菜園,你呢?我在干樹坪活得有什么臉面啊?

狗沒被泥坨爹打了吃,還受到了重用,吃得也不差,不知道是年歲老了,還是別的原因,原來的精氣神沒了,除了到菜園里抓野兔,其他的時間就耷著耳朵睡在階基上,生人來了也懶得理。

泥坨家的左手邊有棵楓,枝丫上總有鳥叫。鳥叫會影響人的生活,所以,就有“早喜雀,夜老鴰”的說法,前者主吉,后者主兇。干樹坪的人蠻信這個。泥坨娘早上開門的第一件事就是仰著頭看楓樹,有喜雀叫了,一天的歡喜。蠻靈的,或是閉了屁眼的母雞會下顆蛋,或是放失了首尾的針線簍突然自己出來了。這天早上,喜鵲在楓樹上叫個不停,喜鵲一叫,那條狗也叫,耳朵豎了,身上的毛也豎了,精神得很。泥坨娘笑著對泥坨爹說:你明天生日,今天喜鵲子就鬧了,狗也鬧了,給你拜壽呢。

泥坨爹像塊花崗石似地蹲在階基上抽煙,抽三壺了,這時忽然跳起來,把煙桿抵在膝蓋狠狠一折,斷了。先揚起一腳把狗踢到屋前的魚塘里去,后掮了一根竹篙去戳楓樹上的喜鵲。竹篙太短,戳不到,那喜鵲得了意,越發叫得帶勁。泥坨爹的臉都氣青了,從屋里扛了開山大斧出來,但只砍一下,斧頭把就斷了。泥坨爹抱著楓樹頭在上面使勁撞:我今天就死了、我今天就死了!

狗從魚塘里爬起來,變了落湯狗,抖抖索索地蜷在階基上哭。泥坨娘也哭。

泥坨爹明天六十歲大壽。干樹坪的人窮是窮點,但禮數不窮,結婚、嫁女、滿月、做壽,樣樣都要擺酒的。但干樹坪的規矩,結婚、嫁女、滿月去吃酒,要送禮,惟獨做壽,除了子女能送,其他旁親左戚、三鄰四舍,不能送,做壽的更不能收,收了就失臉面。所以,干樹坪自古就流傳下一句話,叫做“富怕嫁女,窮怕做壽”。個把月了,泥坨爹像個地老鼠一樣地鉆,到外借錢,鄉里的上繳、村里的提留、往年的農藥化肥錢,還有經銷店欠的鹽錢、醬油錢等等一大屁股債都沒法還,誰會借給他?所以,眼看明天就是生日了,泥坨爹今天的袋子里還布挨布,他不急?他不急他就真的是不講臉面的人了。迄今為止,干樹坪的人還沒有誰閉門躲了做壽的,泥坨爹不能開了這個先河。

泥坨爹揩干了淚,去牛欄。泥坨娘在后面喊:情愿不做這個壽,牛也賣不得啊。

泥坨爹鼓著眼睛說:是牛金貴?還是這張臉面金貴?

泥坨娘哭道:我們還有什么臉面?

嚎什么喪?臉面都讓小畜生丟盡了,不能再丟了!

十點來鐘,干樹坪的人才剛剛吃完早飯。當然,是吃米飯。有些省米的人家還沒起床呢,睡在床上肚子不餓,早飯跟中飯一塊吃。農閑季節就這樣,沒事干,沒事干就得找點事干,所以,這時節,夫婦、婆媳、妯娌、鄰里之間吵架的特別多,吵的人熱鬧,看的人也熱鬧。這幾天,有對婆媳成了干樹坪的重頭戲,婆婆的一只雞生了野蛋,懷疑生到兒媳婦的雞窩里,但兒媳婦不承認,就罵開了,罵了幾天。她們還挺講究作息時間的,吃了早飯罵一段,罵累了吃中飯,吃了中飯再罵,罵累了吃晚飯。如果精力濟的話,晚上還開會夜工。婆媳倆都是罵架高手,罵了這么久,罵的話居然沒重復。這天上午,也就是泥坨爹一大早牽牛去鎮上賣的那天,幾個堂客結伴去看罵架,忽然一個堂客看著那邊眼睛收不回來了:看看,那是什么?

另幾個的眼睛也收不回了:抬轎子的吧?

還真是抬轎子的。進干樹坪的村口,十幾個男人合伙抬著一頂橋子喂嗬喂嗬地進來了。是頂紅色轎子。最早的那個堂客看出問題來了:不是轎子,是轎車。

越來越近了,還真是臺轎車。十幾個男人合伙抬著那臺轎車,喂嗒喂嗒進來了。路窄車寬,兩排的人全踩在稻田里。前面有一個人指揮,穿著黑西裝,戴著黑眼鏡。

一群人抬著一臺紅色轎車進了干樹坪,這是最大的新聞,是比那對罵架婆媳的新聞大百倍的新聞。那對婆媳莫說是罵架,就是打架,就是打死一個人也沒意思了,大家潮水似地往這邊來。有些人為趕近,干脆從稻田里踩過來。那對罵架的婆媳也趕過來了。

最近趕過去的是運憨坨。運憨坨盯著那戴黑眼鏡的。戴黑眼鏡的人笑著喊:運開。

運憨坨嘿嘿地笑,不認識。戴黑眼鏡的摘了眼鏡:運憨坨,不認識我了?我是泥生啊。

運開還是嘿嘿笑,泥生大聲地說:我是泥坨啊。

運憨坨湊過去仔細看了看,這才咧了大嘴笑道:狗日的,真是泥坨。然后就跳起來,扯了破鑼一樣的聲音大喊:泥坨回來了!泥坨回來了!

泥坨回來了!一個背著細娃子的堂客撲通一聲摔在水溝里,摔得滿臉滿身水,她爬起來繼續跑,聽到還在水溝里的細娃子的哭聲才極不情愿地回轉身。

泥坨回來了!一個在紅薯土邊看牛的男人甩了牛繩往這邊跑,牛大口大口地吃著紅薯藤。

干樹坪的老生產隊長也過來了,他是干樹坪最有威信的人,他跟泥坨說了幾句話后,用威嚴的眼光看了看那抬轎車的十幾個下村的男人,大聲對干樹坪的后生說:到了干樹坪地界,還叫下村的人抬?給不給干樹坪留點臉面?

干樹坪的后生紛紛去搶下村男人的檔。泥坨走到下村那個為主的男人身邊,從西裝口袋里拿出了一疊錢,塞到那男人手里:每人一百,你們辛苦了!

下村那些男人笑哈哈地走了。干樹坪的后生抬著轎車接著往泥坨家走,喂嗬喂嗬的,力氣大得很。老隊長皺了皺眉頭對泥坨說:給鄉里打了多少次報告要了多少次錢,這路就不修。你看,你這一回來,車也開不進去,叫人抬,我沒臉面啊。

泥坨說:還真不方便,這路是該修了。

老隊長馬上站到一個高處對大家說:給我好好抬,泥生答應了,要給干樹坪修路。泥生給干樹坪長臉面了!長臉面了!說到最后,老淚流了一臉。

泥坨爹這時到鎮上賣了牛回來了,挑了一擔貨,一邊是豬頭、豬腳、豬下水,一邊是面,一路走一路掉淚。進了干樹坪,遠遠地看見家門口人擠滿人,又聽到哭聲,以為是老婆子喝了農藥,哇的一聲也哭起來。有人看見了,大聲地說:老太爺回來了……

泥坨正抱著娘哭呢,聽見爹回來了,拔腿跳下階基,跑過去。那條狗箭似地跟在泥坨身后,那狗還認得泥坨,早一刻還蜷在階基上半死不活的,泥坨進來,它就跳起來,爬在泥坨身上舔泥坨的臉。狗流淚了,泥坨也流淚了。泥坨跑到爹跟前,叫了一聲爹。爹看著泥坨,愣愣的,肩上的扁擔一滑,兩頭的貨全掉到地上。泥坨再叫一聲爹,爹就忽然操起扁擔,啪的一聲打在泥坨背上:我打死你這個丟十八代祖宗臉面的畜生!

泥坨挺著背,讓爹打。泥坨爹第二扁擔舉在半空,讓氣喘喘趕來的老隊長攔住:老打工的,泥生賺大錢回來了,給你掙大臉面了。他趕回來給你做壽呢,做個蓋干樹坪的大生日,你老不死的就等著享福吧!

泥坨爹又哇的一聲哭了:我的牛……

老隊長笑著說:泥生十頭牛也給你買得回來!

泥坨爹還是哭:跟我這么多年的牛……

老隊長把泥坨扯到一邊,耳語一陣,泥坨連連點頭,然后點了一疊錢給老隊長。老隊長對泥坨爹說:我這就叫人去鎮上把你的牛贖回來!

老隊長問清了泥坨爹買牛的主,就趕緊抽派了一個后生去鎮上。然后,他就和泥坨商量明天做壽的事,泥坨笑著說:你安排吧,一條,給我爹做個體面的壽。

老隊長好幾年沒主持過這樣的大局面了,激動得額頭上的青筋都鼓了,他召集干樹坪所有的男人開會,調兵遣將:誰誰去買面,誰誰去殺豬,誰誰去鎮上打貨,誰誰借桌椅板凳……大家各自領令散了,他又忽然想起了什么,大聲地喊:二根、二根——

有人說:二根去鎮上了。早上我碰到他,說是后天回。

老隊長鼓著眼睛說:到閻羅王那里今天晚上也喊回來,明早的面下扎實點。

泥坨聽到那邊喊二根,心里動了一下,但身邊的人太多,嘴巴太多,根本應付不過來。過了一會,這事就忘了。泥坨根本就不知道,他出去這幾年,二根不是原來的二根了,二根在干樹坪又有臉面了。

三年前,即泥坨出去的第二年,二根的堂客打不成工了,從深圳回來了,她打工的工具壞了,得了楊梅瘡,下身爛得開了荷花,一朵兩朵三朵無數朵。二根帶著他的堂客看了一圈的病,整整看了一年,從這個城市看到那個城市。二根每一次回來就是賣東西,家庭影院賣了,彩電賣了,摩托賣了,家里值錢的東西全賣了,連窗格子都拆下來賣了,但他堂客下身的荷花還是越開越艷。趁二根不注意,一天,二根堂客吃了一瓶安眠藥死了。二根賣了兩間房的瓦,給堂客買了一副棺材,請人抬到山上葬了。

二根帶他堂客看病的這個過程,使二根在干樹坪又賺回了不少臉面,背后議論起二根,都豎大拇指,夸二根有情有義,那些沒臉面的事情都是二根堂客干的,是堂客害了他。堂客們說得更有鼻子有眼,說其實二根一直就反對堂客打那個工的,她每次回來,二根都關起門打她,為什么二根要把家庭影院放那么大的聲音?那是為了掩蓋他堂客哭叫的聲音。是他堂客壞,她騷,是狐貍精投的胎,沒人操就渾身不舒服。很多時候,男人操了她,根本就不收錢,她反給男人錢,否則,這么多年,她何止給二根就賺這么點家當?十個這么多也不止。最可恨的是,最后她居然得了楊梅瘡,賺的錢全吐出來了,落了二根一個窮,也落了二根一個沒臉面。

二根堂客死了,二根在干樹坪又有了一些臉面,紅白二事,他又可以掮板凳了;身上不方便時,還可以去經銷店賒上一兩包煙。令二根更賺臉面的是,他代替了那個堂客,誰家做壽,由他下面了。剛開始,也是有人說咸說淡,但時間一長,就一律說二根的面下得好,甚至比泥坨當年還好:泥坨就舍得放辣子醬。那不是吃面,那是吃辣子醬。

泥坨下的面太邋遢了,你看他嘗面,左一根右一根,一鍋面粘了他多少口水!

每次他都吃那么多,還脫了衣服耍癲。你看二根,就吃半碗。

工藝上,較之原來泥坨的下法,二根確實做了一些改進。干樹坪人所說的辣子醬放少了,不嘗面,也感覺衛生了。這些都只是表面的,內在的改進是,面起鍋的時候,二根添了一兩瓢雞湯進去。當然,整體的做法仍是原來的一鍋煮法,這個是二根沒辦法才改的,他要改,干樹坪的人就不會吃了。干樹坪的人就這樣,稍微改一點點,沒有意見,你想連鍋都改,沒門,否則,他們情愿不吃。

其實,令二根最賺臉面倒不是下面,而是拾破爛。二根的堂客死了,二根沒了經濟來源,二根就拖起一個板車,每家每戶收破爛,然后送到鎮上收購站去。干樹坪的人真有意思,二根原來吃堂客飯,整天游手好閑,即使他住了金鑾殿,大家都覺得他沒臉面;現在,二根住在破廟一樣的房子里,整天弓著腰挨家挨戶收破爛,人們卻都覺得他有臉面。聽到二根的小鈴鐺響了,人們就出來喊:來來,喝碗擂茶。

擂茶喝完了,屋里的堂客也把破爛綁好了。二根稱了秤,給錢,堂客伸出手,男人一巴掌把堂客的手打回去,瞪著二根:要給錢,就把那碗擂茶的錢也給了。

泥坨讓一陣鞭炮震醒來。家里沒床睡,昨天晚上,他睡在禾坪邊的車里。等他起來時,家里早已鬧騰騰的,干樹坪的男男女女全來了。昨晚臨睡時,他對爹娘說一大早就叫醒他,他來下壽面。泥坨娘本來要告訴泥坨不能壞了規矩,泥坨爹暗地里碰了她一下,她就沒說。泥坨出去了,泥坨爹才笑著對泥坨娘說:出去幾年,他都忘記家里的風俗了。明天不叫他就行了!

泥坨一跑進灶房,就感到渾身的血流得很快。但泥坨看到了灶火映著二根的臉,那么一會兒,泥坨愣了。二根看到泥坨進來,跳過來要和泥坨握手,想到滿手的油,才停住,咧著嘴嘿嘿地笑。

泥坨說:怎么,你下面?

二根說:這幾年都是我下的。

這更添了泥坨的疑惑,他認認真真地看了二根一眼,很多話要問,但卻只說:二根,你停手,我來下。

這時,泥坨爹娘擁著老隊長進了灶房。老隊長過來對泥坨說:叫二根下吧。這是規矩!

泥坨笑著說:下個面哪有這規矩那規矩的?幾年沒下面,手都癢了。我死趕活趕趕回來,就趕著給爹做個壽面。我下的面比原來好吃多了!

老隊長想了想,回過身來笑著對泥坨爹娘說:今天就破了這個規矩。泥生是個破規矩的人,不破規矩,他能做出這么多大事來?好久沒吃泥生下的面了,真想吃。

二根要留下來給泥坨打下手,泥坨說:不用了,不用了,你們就在外面等著吧。包你們吃得吐舌頭!

老隊長笑呵呵地把灶房里的人請出去了。

本來,二根的前期工作都已經做好,炸好了油,放好了鹽,也加了調料,還特地煮了肉進去,一大鍋雜燴,在那里翻滾著,冒著香噴噴的熱氣,只等下面進去了。但泥坨把它們全部舀進桶里,剩了一口空鍋。泥坨切了一大坨瘦肉,有兩臉盆之多,切完了,放進鍋里炒,油淋淋的,炒好,用旁邊的小鍋盛了。然后,泥坨就把大鍋洗了兩三遍,半點油星也沒沾上,再舀上大半鍋水。泥坨家什么都不多,就柴多,陳年的干柴,那火旺得很,不一會兒,鍋里的水就沸了。泥坨抓了一坨面扔進沸水里,用長鏟子熟練地攪拌著。沒幾分鐘,面就浮上了。泥坨出去這么多年,嘗面的功夫還沒有廢,只見他手一抖,大鏟就不多不少地只挑了一根面,有半截露在外面。見自己的手藝仍不減當年,泥坨暗自笑了一聲。他嘬起嘴巴把面吸進嘴里,嚼了一下,剛好熟,他又暗自笑了一聲。

泥坨把飯桌搬到灶前,擺上二十幾只碗,每只碗底放了鹽、味精、醬油等后,就用筷子從鍋里撈面,每碗撈七八分滿,不多不少,鍋里的面正好撈完,泥坨第三次暗笑了一聲。泥坨給每碗里添了面湯,又添了半勺二根熬好的雞湯,然后就把剛才炒的瘦肉每碗加了一筷子。泥坨出去喊:面好了,吃面吧。一批一批來,接著下。

人多面少,剛開始有點亂,但老隊長迅速穩住場面,他挑了干樹坪二十幾個有頭有面的人吃頭道面。每人一碗端在手里,卻大眼瞪小眼,不知道怎么吃,老隊長自己也端了一碗,大聲說:吃呀,泥生下的,肯定很好吃。

說著,他就夾了一筷子面上的瘦肉吃。瘦肉太咸,咸得他臉都有點變色了。其他人見狀,也跟著他開始吃,都夾一筷子瘦肉吃,都感覺臉上有點變色。老隊長堅強地把那筷子咸肉吃下去,還故意咂吧著嘴說:不錯,不錯,這么多年了,泥生的手藝還沒有生!

其他人也紛紛咂吧著嘴說:不錯,不錯。

泥坨正在下第二批面,一抬頭看見大家吃得不對,就過來說:不是這樣吃的,要攪勻了才能吃,調料在下面。

見大家還是不太懂,就接過老隊長手里的面,給他們示范,一下一下地攪。這下大家都懂了,攪好了,就開始吃,一個個吃得嗞溜溜響,紛紛說:吃了一輩子面,今天才知道吃。

以后出去,干樹坪的人就不丟臉面了!

泥生這孩子,給干樹坪人修路,又教干樹坪人吃面,是個角色啊!

這是我吃到的最好吃的面。

我能吃五碗。

第二批又好了。第一批吃了的成了師父,教第二批的人怎么攪;第二批的又教第三批的人怎么攪。最后一批人端上面,第一批的又吃完了,又搶著去泥坨那里要。泥坨忙得打腳打手的,渾身都汗濕了,但他不累,灶火映得他的臉像一輪太陽。后來,泥坨干脆又打赤膊,幾年了,泥坨的赤膊還是那樣的黑,胸前那溜黑毛仍根根豎起,如一棵棵筆直的杉木。

吃完面,就得準備中午的酒席。老隊長從隔幾個村的地方請了一個最好的廚師來,還特地交代那個廚師:東家賺了大錢回來,不要想著省東西,你就想著拿出手藝來。滿意了,你在別的地方做十次也比不得這一次,下村的人抬了一陣車,每人得了一張“百腦殼”呢。

泥坨下了面,如了這個愿,心情好得很,逢人就發煙,都是翻蓋白沙,接了煙的人舍不得抽,小心地收在荷包里。泥坨忽然想起二根,就扯了老隊長到一個避眼處問。老隊長一五一十把二根的事情說了。泥坨的臉就暗了。

老生產隊長問:你沒事吧?

泥坨笑了笑說:沒事。我就奇怪,二根家怎么不唱戲了?還記得那年吧,我唱《瓜子紅》,二根也放《瓜子紅》,就硬把我的聲音壓下去了!

老隊長說:你要搭幫他啊,沒有他那一壓,能壓出你的今天來?

泥坨微微嘆了一口氣,又笑了笑,輕聲說:那是的,那是的。

泥坨要走到那邊去,老隊長趕了上來,小聲地說:泥生,修、修路的事,我都跟鄉親們說了……

泥坨飛快地說:修啊,我爹的壽做完了,就修。不修條路,我的車就是坨廢鐵。

老隊長眼里水水的,豎起大拇指:泥生,你把這路修好了,你就是干樹坪最有臉面的人。

趁大家不注意,泥坨一個人悄悄來到二根樓前。四年了,二根的樓由金鑾殿成了一座破廟,禾坪里長了尺把兩尺長的野草,階基上雞屎狗屎牛屎,一間堂屋的里半間圍了一個豬欄,一條餓得瘦瘦的豬在里面啃水泥塊,見泥坨過去,咧著牙嗷嗷叫。泥坨一拳砸在墻壁上,砸得整個樓都嗡嗡響。

因為有點情緒,中午,泥坨喝了蠻多酒。不過,就算他沒情緒,這酒也少不了喝的,每個人都跑來敬他。這也是干樹坪的規矩,對誰尊敬、佩服,全表現在敬酒上,對你越尊敬、越佩服,敬你的酒就越多,你還不能拒絕。人家越敬你的酒,說明你越有面子。應該這樣說,如果沒那點情緒,泥坨就可能不會醉得那么快。這剛喝了一輪呢,第二輪還沒開壺,泥坨就醉了,只見他潑溜一下又把上衣全脫了,胸前黑毛有力地豎著,如一顆顆針、一根根刺。干樹坪的人好久沒看過這樣的熱鬧,一聲聲地嚷,快把泥坨家屋上的瓦揭了。這一下,泥坨越發逞了興,又恢復了原來在家里吃完了面的樣子,他抱拳轉了一個圈說:好久沒唱花鼓戲了,給大家唱個。

說完就尖了嗓子唱《瓜子紅》:小妹住在大路邊,一賣燒酒二賣紙煙。打的來打酒,買的來買煙。小小生意奴要現錢。相思情郎得兒溜子情郎,情郎奴的哥哥,小小生意奴要現錢……

唱完了,一眼瞅見二根,就趔趄一下過來攬住二根的肩:二根,干樹坪,我誰也不眼紅,就眼紅你。我們一樣窮,一樣會唱花鼓,你堂客就看得上你看不上我。她跟你過窮日子,我眼紅少一點,她為了你去打工,打了工的錢給你買摩托、蓋樓房,我心里就受不了,你什么東西啊?就值得她這樣!

二根淚流滿面,但臉上仍笑:泥生,你喝多了,喝多了。

泥坨慘慘地笑了兩聲說:我沒醉,你聽我說。我當時就有過這樣的念頭,一把火燒了你的房子。但你的房子是磚的,燒不垮。你放《瓜子紅》,把我壓下去了,我就想了,這輩子,不賺錢我不回干樹坪,回干樹坪就蓋一棟比你更好的樓,比死你,我要讓你后悔,你不該叫你堂客去打工。現在,我賺錢回來了,蓋十棟你這樣的房子的錢我也有了,你卻沒屁眼了!你怎么就沒屁眼了呢?二根。

正在這時,牛欄那邊忽然傳來狗的叫聲,哀得很,叫聲越來越細。泥坨啊了一聲,像長了翅膀,飛了過去。原來泥坨那條狗剛才跟昨天晚上贖回來的泥坨爹那條牛打架,牛一腳踩在了狗的肚子上,腸子肚子都踩出來了,死了。泥坨抱起狗,嗚呀呀、長聲短聲地哭起來。泥坨抹干眼淚,不哭了,他對老隊長說:今天幫了忙,明天繼續請大家幫忙。

明天繼續幫忙?

泥坨說:是的。這條狗跟我吃了虧,他這樣死得沒面子,我要給它辦個大喪,你幫我去買棺材、請道人,還幫我請泥瓦匠,砌個墓,花多少錢我也不怕。狗日的二根沒屁眼了,我不蓋樓了,我蓋個狗墓,我蓋個最漂亮的狗墓。還有,把這條牛殺了,我明天給大家下牛肉面吃。

他看了一眼四周的人,揚聲問:早上的面好不好吃?

大家異口同聲:好吃。

泥坨哈哈大笑,說:牛肉燉得爛爛的,做勺子面,更好吃。以后,這個面就叫泥坨面。

干樹坪的人被泥坨最后的那句話也弄得哈哈大笑,想像著明天牛肉面的好吃,不少人流下了口水。

忽然,有人大聲說:警察。

大家轉身一看,只見籬笆口跑來了大隊的警察,一個個荷槍實彈。

泥坨讓警察抓走了。

好久,干樹坪的人還在說,泥坨爹生日那天早上吃的壽面是最難吃的面。從那以后,干村坪的人做壽又由二根下面了。當然,二根用的還是原來一鍋煮的辦法,而且,他連雞湯也不敢加了。

責任編輯:鄢文江

題圖插圖:石劍

本欄目下期推出:王興華的鄉土小說《爬不完的雪山》——民工陳世臣為了趕回家過年,徒步翻越大雪覆蓋的秦嶺山脈,大年三十兒的深夜趕到家中,卻正好遇上村長欺侮自己的老婆。由于村長受傷,陳世臣怕吃官司,只好又連夜攜帶老婆越過秦嶺出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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