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南來市的秋天還像夏天,熱得有些不像話。林花雪在超市買了三盒人參蜂王漿和一罐人參切片,跑到郵局把這些東西寄回家里。家里來信說,母親最近身體不好,吃飯老沒胃口,林花雪聽服裝廠的廠醫說,人參蜂王漿和人參切片有提神健胃功效。兩樣商品花掉二百多元,那是她一個月工資的五分之一。辦完郵寄手續,她感到嗓子眼冒火,想買根冰棒來降火,一看手機上的時間顯示,再有十分鐘就過請假時間了。
林花雪一路小跑回廠里。汗水把她單薄的衣裳打濕,她玲瓏凹凸的身材線條畢露。林花雪顧不上害羞,沒時間換衣服了。廠規規定,遲到十分鐘,扣罰五十元,那可是差不多兩天的血汗。
盡管林花雪一路小跑,進得車間時,胖胖的車間主任梁金矜一手拿著大鬧鐘,一手叉著腰,瞪著大圓眼在等她了。見她進來,梁金矜兇巴巴地說:“林花雪,你遲到了十三分鐘,你說怎么辦?”
林花雪沒有說話,只顧大口喘氣。
“這個月你是第二次遲到,第一次我沒罰你。這次還能不罰你嗎?”梁金矜瞪著圓眼,像法官面對犯人一樣,居高臨下。廠里的女工說,梁金矜是廠長的親戚,靠著這層關系,小學一連留兩級初中也沒混進的她,當上車間主任后,就不知自己姓啥了。常常變著花樣整工人。最近進入了更年期,更是有些變態,常和女工玩貓捉老鼠的游戲。她宣布處罰決定后,就等著受處罰的人向她求情求饒,獲得心理上的滿足后,就可以免予處罰。
梁金矜以為林花雪沒有聽清她的意思,又重復了一遍:“你遲到了十三分鐘,按廠規罰你多少錢?”
林花雪還在大口呼吸。她最想的事是趕緊找一件衣服把濕衣裳換掉。因為聽到梁金矜在大聲訓斥,干活的人都把眼光向她這邊掃來,有幾個干包裝的男工把眼光定位在線條畢露的身上。她感到有些害羞,更感到有些屈辱。
見林花雪不僅沒向她求饒,還一句話不說,梁金矜既感到有些意外,又有些生氣,她認為林花雪這是在挑戰她的權威,她大聲吼道:“遲到十分鐘,按規定扣五十元,你遲到十三分種,應扣你六十元。”
“你扣吧,我沒說不讓你扣。”林花雪強忍著要掉下來的眼淚,說完就去找她的工作服換上,走到車位前開始工作。
梁金矜有些失落,呆了片刻后,想了想又罵罵咧咧走過來:“林花雪,別以為你不怕罰款就很了不起,廠里有規定,遲到超過三次,就當曠工一天處理,除罰款外曠工三次就開除,任你天王老子求情也沒用。”
“你以為這樣的服裝廠是金窩銀窩,我會留戀?說不定哪天我先炒你的魷魚。”林花雪心里道。但嘴里還是一句話也沒說,她在專心車衣,不想再理梁金矜。
梁金矜感到沒趣,罵罵咧咧地走了。林花雪冷靜下來后,才感到心里的刺痛,她一個月連加班才能掙上一千多,細算每天的收入只有三十多元,只因為遲到十分鐘,兩天就白干了。這多不公平!但是在打工路上,又有誰來和你講公平、給你公平呢?
林花雪一走神,手差點就被針軋傷,嚇出一身汗,她不敢再胡思亂想,就集中全力車衣。沒過五分鐘,門衛室的高音喇叭發出叫聲:“成衣車間林花雪到門衛室聽電話。”
電話是衛紅居委會主任賴一英打來的,剛拿起電話,那頭就傳來了賴一英有些嘶啞、嚴厲的質問聲音:“林花雪,你是怎么搞的,跟你說多少遍了,每個季度要遞交一次婦檢報告。大半年過去,你一次也沒交上來,你是什么意思?”
林花雪小聲解釋:“主任,你要提交的婦檢報告,主要是用來預防超生。我跟你說過,我今年二十五歲,還沒結婚呢。”
“沒結婚就不能懷孕?”賴一英聞言很生氣,“沒結婚生孩子的多著呢。幾天前計生辦就在小區發現一個,才十九歲,肚里的孩子已九個月了。我告訴你,像你們這樣沒結婚的女子才是我們的重點監控對象。”
林花雪感到屈辱,大聲叫道:“主任,你這樣說是不公平的,不能因為有一個未婚懷孕的就認定未婚的都會懷孕吧。我跟你所說的那個女孩不一樣。”
“公平?”賴一英冷笑一聲,惡狠狠地道:“你別跟我說什么大道理。我打電話給你說兩條:一是五天之內把婦檢報告交上來,二是立馬把你的戶口從居委會遷出去。”
林花雪還想再說時,賴一英已把電話掛了。
2戶口曾經成為林花雪追求城市生活的敲門磚,憧憬幸福生活的幸運星。她千方百計把戶口從老家農村遷到城里,但是她不僅沒有過上像她所盼望的城市生活。相反成為林花雪打工生涯中的一大難題,成了她的包袱,成了壓在她心頭的大石。
從安徽老家來到南來市打工那年,林花雪十八歲,花兒一樣的年齡。別人進城打工第一件事是削尖腦袋、跑斷腿去找工作。她還沒下火車,工作就有著落了。坐在她旁邊的是一位二十剛出頭的小伙子,是南來市金銀珠寶店的銷售經理田小華。那家珠寶店是香港人合股開的。田小華有招收銷售人員的權力。他見林花雪長得秀氣,就讓她到珠寶店做銷售員,包吃住,每個月給八百元。一年后再提。
林花雪在珠寶店做了兩年銷售員后,喜歡上了這個城市。兩年的城市生活脫掉了她的土氣和稚氣,身上多了秀氣和雅氣,咋一看上去,她與城里的女孩沒什么分別。田小華到店里來,看她的眼神就多了內容,他喜歡上了她。開始約她看電影逛公園,林花雪心如鹿撞。一方面,他是她就業的引路人,一進城就給了她一份很不錯的工作。平時,也給她很多關照。但是情竇初開的她,對愛似懂非懂,既喜歡又害怕。
一天下班時,林花雪被一輛搭客的摩托車撞傷了小腿,摩托佬見闖了禍,擔心賠不起,竟逃離現場。坐在地上捂住傷口的林花雪想也沒想,就拿出手機給田小華打電話。很快田小華就開車來到現場,把她送到醫院。傷好后,林花雪與田小華就成了真正的戀人。
一個周末,兩人去看電影,是張子怡、劉德華、金城武主演的《十面埋伏》,這是一部被評論家形象比喻為“強奸與反強奸”的影片,里面有很多裸露和性愛鏡頭。開車回來的路上,田小華腦海里不斷回放著章子怡與金城武在野外親熱的鏡頭,禁不住熱血上涌,心猿意馬。他把車開到河堤邊的一個偏僻處,停下來,將座椅往后調,把林花雪往他身邊拉,抱著她,親她紅潤的嘴唇。林花雪喜歡又害怕。她一邊象征性地往外躲,一邊發著抖迎合他。
慢慢地,林花雪的身子軟得像水一樣,吐氣如蘭地對田小華說:“華哥……”
“我想,你的身體一定比小妹的還白。”田小華腦中閃著張子怡在《十面埋伏》中裸著的身體,說完,就要脫林花雪衣服。
“華哥,別……”林花雪微微掙扎著,可話還沒說完,田小華已把她的上衣脫了。林花雪如遭觸電一般,全身顫栗,一句話也說不出。借著射進車窗的月光,林花雪的身子真的像雪一樣的白……
激情像潮水一樣漲了又退了,林花雪一邊穿衣服一邊對田小華說:“你必須娶我。”
田小華用力地點點頭說:“肯定。”林花雪為他付出的是第一次,他很感動。三天后,田小華開車把林花雪帶回了家里。
田小華的家在南來市北郊一個村里,借著開發的大好形勢,村里也變得像城里一樣漂亮。還沒有變過來的是田小華父母的思想。田小華父母是土生土長的當地人,他們只有田小華一個兒子,他們要求娶媳婦首要前提是本地人。
田小華母親僵著一張老臉對林花雪說:“姑娘,你長得很秀氣,模樣俊,看得出也沒啥壞心眼。但是,你是外地人,不適合我兒子。”
田小華一聽有些著急,大聲說:“媽,我娶老婆看的是她人好,又不是買東西,要挑什么地方制造的名牌,要看貼的是什么商標。”
父親更強硬:“這事沒商量,除非你不認我是爹。”
3那天,林花雪是哭著離開田小華家的。她能理解田小華父母選媳婦的標準和要求,但是,他們那樣當著她的面把路堵死,她還是感到受了傷害。
田小華有些心痛,勸她:“別擔心,我會說服他們的。”不過,話中透著心虛。
兩天后,田小華回到家里,想做他們的思想工作。還沒開口,父親說:“我不會聽你再說啥,這事沒商量。”
田小華心情很不好,激情像潮水一樣慢慢退卻。林花雪盼望事情有轉機,等了幾天沒見田小華來找她,也沒給她電話,知道結婚的事沒指望。想到把自己的第一次給了他,卻得不到他的承諾,便很傷心。林花雪還是理智的,她退一步想,如果強要田小華娶她,婚后二老臉不是臉鼻子不是鼻子,日子也沒法過。想通了,她主動打電話向田小華提出分手。
田小華心里難過,拿了一萬塊錢給她,說是對她的補償。林花雪不肯要。田小華說:“你拿著,你收下了我心里才會好受。”林花雪這才收下。第二天,她辭了那份工作,搬到老鄉黃枚租住的出租屋里。調整了一個月后,林花雪又去找工作,這次運氣不佳,一連找了半個月,也沒有眉目。
黃枚在服裝廠做車工,剛好車間要招人,林花雪一見工就成了,那時候梁金矜還沒來廠里,車間主任是個脾氣很好的大叔。林花雪在廠里培訓半個月就上崗了,干得很順手,心情也好起來。
開始新的一段打工生活后,林花雪樹立了一個新的人生目標:要成為本地人,要成為城里人。
戶口是標簽,是鑒別你是本地人、還是外地人的標識。戶口本就像商標一樣,貼在農村的就是農村人,貼在城里的就是城里人。
林花雪了解了一番后豁然開朗,想要成為南來市人、想要成為城里人,首要任務就是把戶口從老家遷到南來市。
遷戶口的途徑有幾種,第一種是結婚幾年后夫妻一方的戶口在外地的,可按有關政策遷進來。第二種是買房子,在南來市買商品房,按政府可辦理戶口遷移。第三種是曲線救國。先在老家把農村戶口遷到城里一家單位變成城市戶口,再在南來市找一家接收單位,商調過來就成了。林花雪選擇了第三種。
林花雪有個遠房親戚叫林得心,在南來市一家集體企業順發公司做工會主席,他很熱心幫她的忙。林花雪的家鄉當時正在進行高速公路建設,為農村提供了一批城市戶口指標。林花雪花了兩千元,先把戶口農轉非,就成了城里居民,然后再花兩千元,通過關系掛到鎮上的供銷社,她的身份成為供銷社的職工。
南來市順發公司再給供銷社發來商調表,林花雪以集體企業工人的身份從老家調到南來市順發公司。前后用了半年時間,花掉了田小華給她的那一萬元,林花雪實現了她的夢想。
拿到南來市公安局前進分局簽發的身份證,林花雪第一個念頭是再去找田小華,告訴他,她已經是城里人了,她已有了和他談婚論嫁的資格了。但是仔細一想,又覺得這樣去找他,好像面子上過不去。正在猶豫不決時,她打聽到田小華又處了一個女孩。
唉,與他的緣分看來已盡。林花雪長嘆一聲,心想:有了城市戶口,要找對象不會太難了。為了試探城市戶口管不管用,林花雪花兩百元在一家雜志上刊了一則征婚廣告:徽女雪兒,南來市戶口,二十三歲,工廠車工,覓二十八歲以下未婚男青年,要求正派、上進、真誠,無不良嗜好。
征婚廣告發出后一個月,只收到十多封來信,而且應征者都是大齡青年。巧的是黃玫也在同一家雜志刊登了一則征婚廣告:徽女枚兒,南來市工作,二十二歲,膚白貌美,是屬于“氣質好、脾氣好、品德好”的三好女孩,更是出得廳堂入得廚房的賢妻良母式女孩。覓二十六歲以下未婚男青年,要求正派、上進、真誠,無不良嗜好。
因為寫得煽情,廣告發出后,半個月不到就收到了三百多封應征信。不久,黃玫還真找到了一位意中人,男人是養魚專業戶,家里人對于她是外地人沒表示反對,同意他倆先拍拖,合適就結婚。
兩相對比,在很多找對象的男人心目中,戶口并不是很重要的,重要的還是看女孩長得好不好,品性好不好。
林花雪在失望的同時,更是感到費解:城市戶口的用處有時真是說不清,找工作時一些單位需要的是本地戶口,但那是財會和銷售崗位的要求,像林花雪這樣的工廠對此沒有多大的要求。找對象時也是如此,有的家里很看重,有的家庭不當一回事。戶口就像領導評價一個人的才華一樣,說你行,你不行也行,說你不行,你行也不行。
4胖得有些不像話的梁金矜前來車間報到時,天剛下過一場大雨。那位脾氣很好、人緣很好、當了三年車間主任的大叔被擠出工廠,另謀職業去了。
多好、多能干的一個人,就這樣被廠長的親戚擠走了。林花雪和其他女工都暗暗流下了難過的淚水。
“廠長是我表姨父的兒子,車間的事百分之百由我說了算。”脾氣不是很好、權欲很強的梁金矜,一到車間,就用這話給工人一個下馬威。
“林花雪,到門衛室聽電話。”工廠門衛室的高音喇叭這時候叫了起來。林花雪有手機,但是工廠規定上班時間不能接聽手機,很多時候找她的電話就打到工廠的門衛室。
“先別走,等我說完再去。”梁金矜拿圓眼一瞪正要走的林花雪,批評道,“作為一名工人要有領導觀念,領導的話還沒講完,就去接電話,這像話嗎。我宣布,以后凡是我講話的時候,都要聽完才能走,中途不準上廁所不能去接聽電話。”
“林花雪,到門衛室聽電話。”工廠門衛室的高音喇叭又叫了起來,“找你的單位說有急事。”
林花雪有些著急,望了望梁金矜,欲言又止。
“又不是救火,能有啥急事?”梁金矜一點也不急,她滔滔不絕地又說十幾分鐘,才意猶未盡地走了。
林花雪趕到門衛室時,傳達室已是第五遍叫她了。
“林花雪,你不是忙得連聽個電話的時間也擠不出來吧?”電話是林花雪掛靠戶口所在單位順發公司人事部主管丁小姐打來的,她生氣地說,“打你手機不聽,辦公電話打了半天,也找不到人,這算什么事啊?”
“對不起,車間在開會,領導不準員工聽電話。”林花雪賠著不是,心中卻很難受。真是有苦無處說。
“我不想聽你解釋。”丁小姐很不耐煩地打斷林花雪的話,“我通知你,單位昨天出臺掛靠戶口的新管理辦法,每個掛靠戶要繳八千元押金,同時要到公司簽一份不違反計劃生育的合同書,違約的將沒收按金。”
“八千元?”林花雪一聽大腦便一片空白,說話也有些不利索了,“這錢交上去后,啥時候才能退回?”
“你把戶口遷走的時候就退給你。”丁小姐說,“公司要求你在三天之內必須前來交押金簽合同。”
“我一下子拿不出這筆錢。我是林得心的親戚,你看這事能不能關照一下。”林花雪著急起來。
“我知道你是林主席的親戚。掛靠在公司集體戶上的戶口都是領導的親戚。別說你是林主席的親戚,就是董事長的親戚,這事也沒商量的余地。”丁小姐一點也不客氣地,“我實話告訴你,半個月前掛靠在公司集體戶上一個女孩非婚生育,公司因為監管不力,被街道罰了一萬元,還被通報批評,影響很不好。公司專門開會,出臺了掛靠戶口的新辦法。三天之內你若不來交押金,公司到時將強制要求你將戶口遷出。”
打完電話回到車間,林花雪的心情糟透了,為這筆押金暗暗發愁。出來打工幾年,收入不高,每個月就一千多元,除去生活費,能存到銀行的只有五六百元。每年春節回家路費加上給家里的錢,就用掉了一年收入的一大半,現在她的存折上只有三千多元。
晚上,林花雪花了十幾元買了兩斤桔子和一串香蕉去探望親戚林得心,看能不能由他出面跟公司說說,把她的押金減少一些。
“侄女,叔叔幫不到你。”林得心誠懇地說,“公司員工多,向來管得嚴,做出的決定沒有更改余地。”
看著林花雪很著急的樣子,林得心又說:“若你手頭緊,叔叔先幫你墊上一些錢。”
“不用,我自己再想辦法。”林花雪說,“這筆押金交上去,若戶口不遷出來就會一直壓在那里,我不想給你添麻煩。”
從林得心家出來,林花雪拿出手機給黃玫發短信,向她借五千元。黃玫與養魚專業戶正談戀愛,手頭寬裕,心情好,很快就答應借錢給林花雪。
“戶口張開了大口,一口就吞下了我八千元血汗錢!”當天夜里,多年來沒寫日記的林花雪,打開日記本寫下了這樣一句話。
5交完押金簽了合同,林花雪對自己把戶口從老家遷到南來市的舉動產生了懷疑:這樣做到底對不對,值不值?她安慰自己,可能目前碰到了一些難題,從長遠來看,還是有作用。比如要到派出所蓋個章什么的。但是她又說服不了自己:這作用能有多大,說不清道不明。她感到很迷惑,像個迷途的游人,心里有方向,但走起來卻找不到,很不順暢,花的力氣也多也累。
林花雪心中惟一不迷惘的,那就是還債。黃玫取錢給她的時候暗示她:這錢只能借給她半年,半年后可能要結婚,這錢到時一定要按時還給她。
林花雪再一次盤點自己的收入:每個月基本工資三百元,獎金五百元,加班費二百元,伙食補貼五十元,滿打滿算收入是一千零五十元。每個月的開支如下,早餐每月六十元,中午、晚上兩頓飯吃飯堂,每頓二元五,每月一百五十元。其他日常用品的開支每月一百,每月給家里寄三百,總支出六百一十元,節余四百四十元。半年的總收入只有二千七百元。
“從明天起不吃早餐,每月寄給家里的錢減為二百。”林花雪調整開支計劃,這樣每月的存款就有六百。
沒吃早餐空著肚子上班,林花雪常常餓得直冒冷汗。實在撐不住就倒杯冷水,小口小口喝,騙騙肚子。這樣的結果只是越喝越餓,一月不到,就瘦了三斤。
胖得有些不像話的梁金矜沒弄明白林花雪不吃早餐的真正意圖,認為林花雪這樣做目的只是秀身材。看著她越來越苗條,越吃越胖的梁金矜心里很不是滋味,見到林花雪常常餓得直冒冷汗,便冷嘲熱諷:“死要身材活受罪,活該!。”
林花雪不跟她吵,也不想向她解釋什么。上班做事,她跟誰都不說話,為的是少消耗體力。
林花雪有時候也懷疑她這樣做的意義:為了從口里省下六十元錢,就把自己折磨得這么慘,值得嗎?但是,不這樣做,又有什么法子去多掙錢?有好幾次,被饑餓折磨得很難受的林花雪竟然有了去做小姐的念頭。夜晚下班走在街邊,看到一些打扮妖艷的女人在尋找好色男人,林花雪心想:下班后自己也可以來客串一下,等掙到五千元就收手。反正,現在單身,沒人管。清醒過來后,又大罵自己昏了頭,有這樣的想法都很危險。為了戶口出賣身體,這樣的戶口還有用?
第三個月,當林花雪銀行的存款還只有一千八百元時,黃玫提前來催她還錢,她把婚期提前了,因為她懷孕了。盡管男方說不用她出錢置辦東西,但是她還是想出點錢,她是個要強的女孩子。
只有再借到三千二百元才能湊足數。林花雪在南來市的熟人中,肯借錢又有錢可以借的只有親戚林得心。其實,林花雪很不愿意向他借錢。她認為在遷戶上,林得心已幫了她大忙,再借錢又會欠下他一份人情,今后難以回報。現在無路可走,只有找他了。林花雪到街上買了幾斤水果后,到林得心的家里去找他。
林得心沒在家里,他妻子告訴林花雪:林得心出差去了東北,要半個月后才能回來。
從林得心家出來,林花雪的心直往下沉,她被愁緒纏得喘不過氣來。茫然走在大街上,她開始為把戶口遷到城里而后悔。算算看,自從戶口遷進城里,打工的收入大部分都投到戶口里,業余時間還得為戶口的事奔走,弄得身心交瘁,但戶口又回報了什么呢?淚水慢慢地流了出來。淚流滿面的林花雪走在大街上,路人紛紛向她投來注目禮。
哭過一場,心情慢慢變好的林花雪拿出手機,試著給田小華打電話:“你過得好嗎,成家了沒有?”
田小華說:“又談了一個,正在談。你過得好嗎?”
“我過得不好。”她猶豫片刻,“我想向你借點錢。”
“行啊。”田小華說,“告訴我位置,我送來。”
田小華給林花雪送來了五千元。林花雪拿出其中的一千八放回田小華手上說:“我只要三千二。”
臨走時,田小華擁抱林花雪,說:“有難處就給我打電話,我會盡力幫你的。”
林花雪想起了一句成語:藕斷絲連。
6林花雪交上的押金一年后,退回到了她的手里。南來市出臺了有關戶口的管理新辦法,集體戶口不準掛空掛戶,凡是空掛戶全部遷到就近的居委會。
林花雪的戶口就屬于典型的空掛戶,按新辦法,被遷到了衛紅居委會。順發公司退回了她的押金。
戶口辦理遷移的第三天,林花雪廠里要同工人重新簽訂合同,為了檢驗身份證的真偽,廠里提出要提供身份證及戶口本復印件。老家在外地的可以通過傳真直接傳到廠里。
林花雪就請假,一路摸索著找到衛紅居委會。居委會的辦公點建在一個閑置的舊公房里,出奇的小。聽她說明來意,居委會主任賴一英繃著一張臉說:“按居委會規定,凡是來借戶口本的,成家的一定要出示沒有違反計生政策的證明,就是提供女方婦檢報告,證明已采取了避孕措施,沒有計劃外懷孕。凡是外來遷入戶口的未婚姑娘,也要每季度提交婦檢報告,證明沒有非婚懷孕。”
林花雪有一種剛離虎口又入狼穴的感覺,她又羞又急地問:“憑什么外來遷入戶的未婚姑娘就得提交婦檢報告?這不是在變相歧視外來戶嗎?”
“你說為什么?”賴一英一點也不慌,理直氣壯地說,“你們居無定所,缺乏必要監管。就得采取這樣的措施。”
林花雪沒辦法,只好到醫院做婦檢。一個小時后當她把婦檢報告交到賴一英手上時,賴一英沒有馬上取出戶口本,而是取出一張打印的小紙條,說:“簽個字,交五百元押金。”
小紙上寫著:借戶口從當日起到十五天為一個期限,交押金五百元,過期不歸還,五百元押金不退還。最后還要寫明是本人自愿遵守協議條款的。
“我借我的戶口本,憑什么還要交押金。”林花雪生氣而又不解。
“戶口本寫的是你,但管的是我們。”賴一英說,“不少人借了去不歸還,出現管理混亂,只有采取這種措施才行。南來市的居委會都這樣做,沒得說。”
林花雪又問:“我在廠里做事請假一次很難,借一次戶口本需要十幾二十天才能把事情辦完,一超過日期就要沒收五百元押金,這公平嗎?”
“不要跟我談公平。”賴一英被林花雪問煩了,很生氣,怒道:“什么叫公平?小姑娘我告訴你,這世上沒有什么公平不公平,只有存在!你說,你是女人,我也是女人,你為什么在工廠打工,我卻坐在辦公室當干部?再說,我的收入多,你的收入少,這公平嗎?看起來是不公平。但是你又能怎么樣?我不想再跟你說,想借戶口本,就痛快點交錢,不交你免談。”
林花雪極不情愿地交了錢,把戶口本拿到街上的復印店里,一口氣復印了十份,她想以后不到萬不得已,決不再來居委會借用自己的戶口本。借一次,就蒙受一次羞辱,她內心無比的刺痛。
辦完重新簽訂合同手續后,林花雪一刻也沒停就主動給田小華打電話,想把錢還了。田小華說他出差外地,要幾個月后才能回來。
還錢的事拖到盛夏才進行,出差回來的田小華心情很好,開車帶林花雪去吃了一頓西餐,還喝了一些紅酒。從餐館出來,上車后,田小華借著酒勁說:“雪兒,不瞞你說,和你分手后,我又談過兩次戀愛,但是還是覺得你好。只是你我有緣沒分。”
林花雪聽了心頭有些感動又有些酸楚。
田小華握了一下她的手說:“我想帶你兜兜風。”林花雪點了點頭。車子沿著江邊竟然來到當日他們在車上親熱的那段河堤。觸景生情,田小華激情難耐,把車停下,一把將林花雪抱住,有些粗魯地吻她。
林花雪略一遲疑,腦海中想起了田小華對她的好,他不是那種玩弄女性的輕薄之人,對她的難處還盡力幫忙。她想到第一次與他肌膚相親的場景,不禁渾身發熱,伸手抱住了他。
如同第一次一樣,林花雪的喘息越來越急的時候,田小華說,“你的身子還像雪一樣的白……”
激情像潮水一樣漲了又退了,林花雪一邊穿衣服一邊對田小華說:“這是我們最后一次。”
7接到賴一英催要婦檢報告的第二天,林花雪向梁金矜請假去體檢。梁金矜以訂單多忙不過來為由,沒有準她的假。
又等了三天等來了星期天,離賴一英要求的五天期限還剩下一天,林花雪起了個大早,徑直來到南來市第二人民醫院。半小時后她就拿到了婦檢報告。隨意打開一看,她見“孕情”一欄蓋著“陽性”兩個字。便問醫生:“陽性是什么意思?”
“那就表明你懷孕了。”醫生說。
醫生要林花雪保持心情開朗、多吃水果、牛奶,定期到醫院檢查,林花雪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她頭重腳輕地離開醫院。
上天弄人,與她開了這樣的一個大玩笑。想到自己信誓旦旦,表示決不會非婚懷孕,沒想到自己倒成了口是心非的人。看來居委會的要求也并非沒道理。
走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林花雪嘴里喃喃道:“天啊,怎么會這樣?提交不了婦檢報告,我的戶口被強制遷出后,將掛到哪里?”
責任編輯:鄢文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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