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傷的洞穴

1

今天是頒獎日，整所學校好似一粒吹得鼓鼓的氣球，膨脹著一種隨時會爆裂開來的歡樂氣氛。

七時半，學生們魚貫地進入禮堂，一班一班地依照秩序坐好。正當臺上的絨質布幕緩緩開啟時，禮堂入口處，卻冒冒失失地闖入了一位遲到的學生。我一看，啊，是我班上的車佳媚！再一看，我的偏頭痛便洶洶地發作了，只見她在頸項處圍了一條極為時髦的絲巾，遠遠看去，十分突兀、十分惹目。這時，卻看到訓育主任周健立老師快步朝她走去，兩個人就站在禮堂大門口理論著，雙方臉色都很難看。談不了多久，突然看到周老師伸手去扯她的絲巾，她敏捷地側頭閃過。周老師當然不是盞省油的燈，他快速將雙手化為鷹爪，一起一落，便將她整條絲巾扯了下來。就在這迅雷不及掩耳的一霎那，車佳媚揚起右手，在眾目睽睽之下，狠狠地刮了周老師一記耳光。全體學生嘩然，禮堂秩序大亂……

校方成立了一個臨時紀律委員會，來處理這一件轟動全校的事。我是車佳媚的班主任，自然便成了委員會里的成員。

遲到、披絲巾，都已觸犯了校規，而動手打老師，更是天理難容，縱有一千個理由，都難以為自己開脫，更何況她圍上絲巾原是為了掩飾她頸項上那斑斑如血般紅的吻痕！然而，冰雪聰明的車佳媚，偏偏把這一樁本是黑白分明的事，弄得錯綜復雜。

在聽證會上，只見她不慌不忙，振振有詞地說道：

“動手打人，當然不對，可是，他是個男教師，在大庭廣眾之下，伸手扯我的衣服，我怎么知道他要干什么！我這么做，完全是為了自衛嘛！”

好個“自衛”論！周健立老師整張臉漲成了醬紫色。本來嘛，動手打老師，罪大惡極，可是，鑒于教育部明文規定教師不管在任何情況之下都不得動手碰觸學生，所以，很明顯地，周老師處于下風。

校方召開了一次又一次會議，終于決定，召見她家人，記她一個大過，并要她當眾向周老師道歉。可是，事情并未因此而了結。她頸上的吻痕牽涉到早戀的問題，校方要我深入調查，并給予輔導。

這是一個極為棘手的問題。

2

車佳媚在學校，一向獨來獨往。她短發，瓜子臉，有一雙像貓一樣變化多端的眼睛，時而水靈靈地發亮，時而朦朦朧朧地置在煙霧里，更多的時候，兩顆黑黑的眼珠子，各含著一把小匕首，陰陰地閃著寒光，蓄勢待發，讓人在正視她時，不由自主地打著寒顫。坦白說，十五六歲的女孩而長出像這樣“憤世嫉俗”的眸子，是不多見的。她沒有朋友，女同學認為她孤芳自賞而男同學卻覺得她傲氣凌人，都不愛與她接近。她呢，我行我素卻又自得其樂。平常，她是一只沉默的山羊，兩只角，很尖，陰陰地閃著亮光，旁人只要遠遠地避開它，危險性便不存在；然而，一旦有人刻意去撩撥它，或是當她發現自己的隱私或權益受到侵犯時，她便會立刻化身為一頭撲人而噬的猛獅，狠毒而又很辣地將對方咬得遍體鱗傷。

記得有一回，兩位女學生在廁所外面議論她而被廁所里面的她聽得個一清二楚，她二話不說，沖出來，劈頭蓋臉，左右開弓，將兩位女同學打得暈頭轉向。

事情鬧到訓育主任那兒，我這才第一次領教了她犀利無比的好口才。只見她好整以暇，振振有詞地說道：

“動手打人，當然不對。可是，散布謠言，那種深入人心的毒害力，不是比打人更厲害嗎?你問問她們，到底說了些什么！這些話，相信任何人都沒有辦法忍受的！刮她們幾個耳光，只不過是幫學校做一點事情，教訓教訓她們而已！”

訓育主任審問那兩個女孩究竟說了些什么不堪入耳的話，她們支支吾吾的不肯從實招出，這倒更助長了車佳媚的氣焰。她冷冷地說：

“那些骯臟話，聽了也會生病。今天如果我不教訓她們，學校更不知道會增加多少個受害者！”

最后，訓育主任將她們三人關閉在一個小房間里，要她們面壁思過，再彼此道歉。關了一天，那兩個女孩誠心誠意地寫了道歉信，惟車佳媚不肯接受，也不肯為她打人的行徑道歉，一副“替天行道”的樣子。我勸她：“動手打人者，就算有千個萬個好理由，永遠是錯的。為自己錯誤的行徑道歉，就讓這件事告個段落吧！”她執拗地認定自己沒錯，死也不肯道歉，終被校方記了一個小過，留下了一個不良的記錄。她那種固執如牛的性格，也在我記憶里留下了不滅的痕跡。

事后，找那兩名女孩密談，才知道當時她們在廁所外有如是對話：

甲：“喂，告訴你一個天大的秘密！我昨天在購物中心看到車佳媚，挽著男友看戲，樣子十分親密呢！”

乙：“真的嗎？瞧她在學校那種目不斜視的樣子，我還以為她是圣女貞德再世呢！”

甲：“哼，外表越是高傲的，行為便越是放蕩，有時，她們故意以高高在上的樣子做成掩人耳目的擋箭牌啦！”

乙：“是啊是啊，聽說現在有些學生在外面陪客，兼職賺錢，也許車佳媚也……”

車佳媚便是在這一刻從廁所里沖出來打她們的。這兩名女生，嘴巴也實在太損了，我在知道真相后，心里反而對“動手打人”的車佳媚有了同情。不過呢，我覺得她那種“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想法，也有值得商榷之處。于是，曾經三番五次地對她進行輔導，勸她把學校當作大家庭，設法與其他同學打成一片。然而，她卻不置可否地聳聳肩膀，冷冷應道：“人各有志嘛！”后來，我仔細想想，在長長的人生歷程中，每個人的確都有權以自己喜歡的方式成長，況且，子非魚，焉知魚之樂，我又何必吹皺一池春水呢?于是，任由她去。沒有想到，這個“獨行俠”這回竟會鬧出這件“一舉成名天下知”的大事!

3

車佳媚的家庭背景其實十分簡單，她父親因心臟病猝發，遠在她念小學時便去世了，母女倆住在加東區一所半獨立式的洋樓里。她的母親孫女士，我曾見過好幾次。

初次晤面時，驚艷。那孫女士皮膚白皙，有一種玉般的溫潤，額上無皺紋。極短的獅子狗鬈發，染成了時髦的深褐色。耳垂上綴著淡綠色的葉狀耳環，說話時輕輕搖蕩，閃出了一波一波碧綠的亮光，有一種無言的風情。

一談起車佳媚，她便明顯地感到不安，一只手不自覺地將膝上的皮包扳開撳攏地弄個沒完沒了。說話時，有一種言不由衷的虛假：

“是個好孩子呢，在家里，什么問題都沒有。”

“她很不合群，喜歡獨來獨往，以這種年齡的女孩來說，是很不尋常的。” 我說，“此外，她又有一點點使用暴力的傾向。照您看，原因何在呢?”

“啊，我真的說不上來，她在家里，很乖的。”

左一句乖右一句好，這母親，刻意為她女兒披上保護的盔甲，坦白說吧，身為老師的，最怕的便是碰到這一類“凡事說好”的家長。然而，我亦同時注意到，車佳媚對她母親，有著三分不耐四分無禮兩分冷漠，還有，一分厭煩。母親對她說話，她不是粗聲回答，便是置若罔聞。我內心慨嘆：真是慈母多敗兒啊，單親家庭，也許母親因此便以加倍的愛來補償兒女無父的悲哀和缺憾，然而，許多時候，正因為這種補償心理，才又無可彌補地造成了另一種遺憾。

那以后，在校方舉行的“懇親會”上，又幾回與她碰面，每次碰面，她總是一副“國泰民安、風調雨順”的樣子，無憂可報。有一回，我忍無可忍，單刀直入地問：

“孫女士，您不覺得佳媚和您的關系有些疏離嗎?”

她完全沒有料到我有此一問，愕然半天，才說：

“呃，呃，以前，以前嘛，不是這樣的！”

“我總覺得她對您的態度很不敬，為什么呢?”

她低下頭，又慣性地將膝上的皮包扳開撳攏地弄來弄去，半晌，才慢吞吞地說道：

“我在她上中一那年再婚，她一直不能接受。”

“啊，您已再婚？”我愕然反問。

我想起了車佳媚在填寫履歷表時，父親那一欄她總清清楚楚地寫著“已逝”，每年更新資料時，她始終填的是“已逝”。

“她七歲那年，我先夫便病逝了。我才二十八歲，一個人生活，太孤單了呀！熬了七年，碰上了合適的人，我就再婚啰。過慣了兩個人相依為命的日子，佳媚一直不能接受這個轉變，也一直不能原諒我。我原本以為過些日子，她便會適應了，可是，現在，我已再婚三年了，她始終沒有對她繼父開口說過任何一句話。我夾在中間，很苦啊。譚老師，您有什么辦法可以幫幫我嗎?”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這位母親，在薄冰初結之際，沒有設法去破冰，現在，幾乎凝成冰山了，才來尋求外人的協助，真讓我有一種“米已成炊” 而奢望“熱飯還原為生米”的感覺。

我沉吟半晌，才說：

“讓我試試和她溝通溝通吧！”

我不想貿貿然地開口而功虧一簣，于是，靜靜地等待適當的時機。

4

過了不久，父親節來臨。我在班上引導學生討論父親節的意義。為了能與語文的學習掛鉤，我讓學生想一個別出心裁的比喻來形容父親節。

學生們經過一番慎重的思考，紛紛讓想象力長出美麗的翅膀：

“爸爸像一部百科全書，無所不知。”

“爸爸像大海，有包容一切的胸襟。”

“爸爸像涂改液，能幫助我們糾正一切的錯誤。”

“爸爸像面包，能讓我們天天大飽口福，不被饑餓侵襲。”

“爸爸像屋頂，為全家人擋風遮雨。”

“爸爸的話串起來像一首曲調優美的流行歌曲，令人百聽不厭。”

“爸爸像提款機，予取予求。”

“爸爸像網頁，資訊齊全。”

“爸爸像鬧鐘，總在適當的時候伸出援手。”

“爸爸像漿糊，把一家大小緊緊地黏在一起。”

“爸爸像米老鼠，成人小孩都愛他。”

這些比喻，想象豐富，意象新穎，學生們在說著、聽著時，都樂不可支，嘻哈絕倒。

輪到車佳媚時，她緊抿著嘴，一聲不吭。一再催促之下，這才冷冷地說：

“我沒有父親。我父親早已死了。”

這時，另一位同學舉手，以一種超乎實齡的成熟度說道：

“我父親也已經死了，可是，對我和媽媽來說，他還沒有死，他永遠也不會死。”說著，聲音里滲入了濃濃的感情：“如果要我打個比喻，那么，我覺得爸爸像空氣，雖然無跡可尋，但卻無處不在。”

學生們熱烈鼓掌。我偷眼瞟向車佳媚，竟是一副無動于衷的樣子，神情漠然而又淡然。

下課后，我對車佳媚說：

“佳媚，請跟我來，我想和你談談。”

帶她到校園后方一個空曠的草地上坐了下來。那草坪，修葺得好似一方編織完美的地毯，籬笆處種滿了不知名的樹，群樹后面的天，干凈得刷不出半絲云絮。

我們并肩坐著。早晨的空氣清新得好似山上奔瀉下來的泉水，纖塵不染。鳥聲啁啾，連續不斷。

我開門見山地說道：

“佳媚，我覺得你好像很不快樂?”

她轉過頭來看看我，直認不諱：“是。”少頃，抬頭望天，突然說道：“下一輩子，我希望做一只鳥。”

鳥！我輕輕地笑起來，天空雖闊，有時亦負荷不了鳥的煩惱啊！況且，天之險惡，惟鳥自知，每只鳥都有自己一本難念的經呵！

我決定順著佳媚的思路來和她討論。

“以前，我家里養鳥。養了兩只，非常快樂，天天唱歌。可是后來，有一只死了，另外一只痛不欲生，不吃不喝，眼看快支撐不下去了，我聽從別人的勸告，買來了另一只給它作伴，現在，它們相依為命，日子過得有滋有味。” 頓了頓，我直直地看著她，續道：“佳媚，你看，連鳥都需要有個伴來過日子，何況是人呢？”

冰雪聰明的車佳媚，一下子便看穿了我說這話的企圖，她雙眼難以遏制地浮起怒氣，很不禮貌地說道：

“是我媽請你來當說客的嗎?”

我沉住氣，循循善誘：

“佳媚，家和萬事興。你如果能夠接受你的繼父，就會免去你母親夾在你們兩人中間的痛苦……”

聽到這兒，她突然失控地喊了起來：

“什么繼父!誰說他是我的繼父?他只不過是我母親卑劣的情夫罷了!他看上的，是我母親的錢，搭上母親之后，便住進我們的屋子，吃我們的、喝我們的，簡直就是吸血鬼嘛！我和母親，原本相依為命，日子過得好好的，現在，一切都被那個男人打亂了、打爛了！”

說著，喊著，淚下如雨。

啊，原來她心里有傷亦有痛，作為成人的我們卻只一味責怪她，以放大鏡來夸大她的煩惱，沒想到她早已在不快樂的模子里扭曲變形了!

我深深地嘆息。這時，群鳥的絮聒，突然變得十分刺耳。

次日，悄悄約孫女士到學校來晤面，坦白地向她轉述了車佳媚的話。她的雙眼，睜得比銅鈴還大，里面盛滿了驚愕和不解。她搖頭，拼命地搖頭，喃喃地說：

“不是的，真相不是這樣的。譚老師，不瞞您說，我和佳媚的后父志群認識已經很多年了。先夫去世后，我的生活一下子陷入了難以適應的空虛里，有好幾年的時間，我跑股票行，起初，贏了不少錢，膽子越來越大，玩得愈來愈兇，后來，股市狂瀉，我被狠狠地燒傷了，不但積蓄盡去，而且連屋子也保不住。這時，志群向我建議，照市價買下我的屋子，再用他的名義將屋子借出，讓我們母女繼續有個舒適的棲身之所。我們就在這種情形下，住了兩年多。等佳媚上了中學后，我想，她已經懂事，于是才接受志群成家的要求。這種情形，佳媚是知道的，她怎么會告訴你一個完全不同的故事呢?實際上，志群一直把她當成自己的親生女兒，可是，她卻完全不領情！”

我陷入了深深的沉思里。如果說佳媚知道真相而依然睜著眼睛說瞎話，那么，我想，她需要的，是心理的治療。有個專業的心理治療師廖文佳長駐學校，為學生解疑釋惑，治療心病，我于是向孫女士建議，安排車佳媚見見廖文佳。孫女士如獲救星，點頭如搗蒜。

廖文佳與她長談兩小時后，向我表示：車佳媚不折不扣的是一塊頑石，她腦子里有許多似是而非的“既成概念”，用錐子鑿也鑿不開；比如說，她老是在潛意識里不自覺地將她的生父與繼父作比較，而比較之后，又強烈地感覺到她的繼父處處遠遜于她的生父，鄙夷之情加上妒恨繼父奪去了母親對她的愛，慢慢地，這種復雜的情愫便轉化為一種連她自己也控制不了的恨意了，而這種難以化解的恨，像千年不融之冰，恐怕不是短期所能化解的。不過呢，話說回來，遲醫總比不醫好，而頑癥也總比絕癥有希望。

萬萬沒有想到，正當我與廖文佳共同協商如何進一步地幫助她驅除“心魔”時，便發生了那一樁轟動全校的事；最慘的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緊接著發生的另一件事，像是一個難以置信的驚嘆號，讓全校每一個人都瞠目結舌。

車佳媚上警局報案，指控她繼父企圖非禮她，而她頸項上的吻痕便是“如山鐵證”。她的指控導致她的繼父被警方拘留了。這時，我才真正明白了“清官難斷家務事”這一句話的內在意涵——原本以為車佳媚心智不夠成熟，接受不了她母親再婚的事實，沒有想到，她恨繼父，是另有原因的。由此推想，可能她繼父已多次侵犯她，只是這一次留下痕跡而無法抵賴而已。為了這事，我徹夜難眠，心痛難抑，這車佳媚，才十六歲呢，竟得承擔人生如許不屬于她這個年齡的“苦難”！我亦深深自責，為什么沒有及早發現問題而及時向她伸出援手！

5

事態的發展，竟完全出乎意料之外。就像觀賞一套劇情獨特的電影，高潮迭起，驚心動魄，讓人看得透不過氣來。

警方經過徹底的調查和反復的審問，證明車佳媚根本就是“無中生有”地誣告她的繼父，車佳媚因此由原告而戲劇化地變成了被告。由于尚未到法定年齡，最終被判入少女感化院，拘留一年。

她原本幼稚地以為利用假證據使她繼父身系囹圄，便可以從此順利地拔去“眼中釘”，與母親重過兩人相依為命的日子，沒有想到弄巧成拙，引火焚身，一失足成千古恨。

我去探望她。坐在探訪室里，原本冷靜而又冷漠的她，雙唇抖得猶如風中殘葉，眼淚嘩嘩地流滿一臉。她無言，而我，緊緊地握住她的雙手，勸她凡事往前看。

探訪結束離開時，在大門口巧遇她的母親和繼父。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她的繼父。他不高，因為胖，更顯得矮，圓圓的肚子活像包在豆莢里的豌豆。黧黑的皮膚很粗糙，像一畝剛剛犁過的田。闊闊的嘴巴，泛著憨厚的笑意，整個人看起來像個吃得很飽的農夫。然而，那一頭自然的鬈發卻出其不意地給他粗獷的外表帶來了一絲溫柔。

被繼女誣告而惹了一身螞蟻，然而，他竟不計前嫌，手上拿了大包小包的食物和書籍，陪同妻子前來探訪繼女。一看到我，夫妻倆便齊齊地迎上來，一臉都是感激的笑容。我擺擺手，免去了世俗的客套，只說：“我們都盡一己之力扶她站起來吧！”

第二次來時，我帶了一張購自新西蘭的彩色海報，問佳媚：

“這是什么?”

她瞅我一下，微感不耐煩地答道：

“不就是巖洞嗎?”

我問她：

“你知道巖洞是怎樣形成的嗎?”

她冷冷地搖頭。

我耐心地解釋：

“構成巖洞的，是石灰巖，石灰巖是可溶性巖石，受到含有二氧化碳的流水長年累月的侵蝕，再加上沉積的作用，便形成了這種千奇百怪的面貌。你仔細看看，這巖洞，美不美?”

她看。她點頭。

在酸性水的侵蝕與歲月的雕琢下，看似堅不可摧的石灰巖洞，竟變成了佳景處處的仙宮，每一條千嬌百媚地垂掛而下的鐘乳，都自得其樂地幻化成某一種令人嘖嘖稱奇的景致，莊麗而又艷麗，華麗而又嬌麗。

“佳媚，聽著。巖洞原本是原始而又粗糙的，當酸性水開始侵蝕它時，它如果有知覺，一定會搶天呼地、咒天詛地；可是，過了長長長長一段日子，這巖洞，卻因侵蝕作用而形成了今日驚世駭俗的美麗。”頓了頓，我加重了語氣，慢慢地續道：“人也一樣的，我們就像巖洞，當某種意想不到的災難好像酸性水一樣開始侵蝕我們時，我們在受傷之余，也許會怨恨、會申訴，甚至，會覺得痛不欲生，可是，正是那場災難磨煉了我們，也正是那場災難使我們成熟，使我們展示出另外一個美麗的面貌。”

她若有所思地看著我。

我把海報留下，而她，慎重地將海報貼在床頭上。

6

我與少女收容所的負責人協商，每周輪流找四位同學到收容所去，為車佳媚補習功課。

原本以為被整個世界遺棄了的車佳媚，驟然得到了這許多有如陽光般的友誼，以一種感恩般的心情來承受。最具諷刺性的是：那個和她有肌膚之親的小男友，在她進了收容所之后，竟像空氣一般消失了，蹤影全無。這對于她來說，勿庸置疑的，是一記沉重已極的打擊。她的雙親呢，不但沒有因此而疏離她，反而更加地呵護她；尤其是她的繼父，把這場災難當作是生命里的一場契機，在頻頻的造訪里，加倍地給予她溫暖的關懷。他如海的寬容、懇摯的關心，終于慢慢地化解了車佳媚心中僵硬的塊壘。有一回，我帶了一部字典去送她，她一看，便退還給我，微笑地說：“上個星期，我爸給我捎了一部，和您這部一模一樣的呢！”

啊，她說“我爸給我捎了一部”！當她說這話時，臉上的表情，是柔和恬靜的。

我忽然覺得眼眶濕潤。

（選自香港《香港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