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愛

方憶柔是我的學生，中學四年里，有三年都是我在教她華文，后來她上了初級學院，也還是常?；貋砜赐踢^她的老師，并且偶有電子郵件報告初級學院的生活。去年，她的母親過世了，我去參加了她母親的葬禮。她以“A”水準的成績，獲得獎學金出國深造。在她臨行之前，我們曾經有數次長談。

憶柔說：老師，如果您能抽空把我母親的故事寫出來，我心里的傷和痛會少一點，也能給母親的在天之靈一點安慰和感謝。母親在世的時候，最不讓我對她說謝謝兩字。她常說，母親對孩子，做任何事，都不過分，哪能說謝呢。

這樣的談話，對憶柔和我來說，都太沉重了。每次她都是邊說邊哭，數度泣不成聲，而我也不由得濕了眼睛。我握住憶柔的手，告訴她，我一定把這個故事寫出來，為了她母親那一份深沉的、超越了俗世恩怨情仇的母愛，也為了我心底里的感動。

打從我記事之日起，生命里似乎只有兩個女人，一個是媽媽，一個是住在馬來西亞新山、常常越過長堤來看望我們的姑媽。年幼的我當然會問：“爸爸呢？我的爸爸去了哪里？”媽媽總是溫和而又略帶傷感地說：“爸爸在你只有九個月大的時候，出國公干，飛機失事去世了。”姑媽的語氣就沒有那么溫和了，她總是很不高興地說：“死了死了，別提他，一提我就生氣！”為了姑媽對爸爸的這種態度，我還跟她吵了一架，并且到媽媽那里去告狀。媽媽卻嘆口氣說：“唉，你姑媽，是個難得的好人……”

我們姑侄倆性格不合，但吵歸吵，姑媽還是放心不下我們，照舊從新山過來看我們，給我帶來很多好吃的食物，然后就關上臥室的門同媽媽談很久。偶爾她們兩人會爭執起來，但實際上她們的爭執，只不過是姑媽一個人在喊叫罷了，媽媽始終是輕聲慢語的，一點也不動氣。奇怪的是，聽姑媽怒吼喊叫，好像很生媽媽的氣，但末了她卻抱住媽媽大哭一場，依依不舍地回新山了。隔不多久，她又會再來。

有一個周末姑媽來新加坡住，她檢查我的作業，發現我讀書不太認真，作業中有很多錯誤，性情急躁的她，還沒開口教訓我，就先揚手打了我一巴掌。媽媽馬上從廚房沖出來護住我。姑媽吼道：“為了她，有人追求你，你都死活不接受。如果她不好好讀書，將來一事無成，你付出的心血就是竹籃子打水一場空，全白費了！你前世到底欠了她還有她的死鬼老爸什么了？！我要是你，早一走了之了！”媽媽一邊安撫號啕大哭的我，一邊勸慰怒火中燒的姑媽。這時廚房的煤氣沒有及時關掉，一鍋菜都差點燒焦了。

還有一次，為了出門吃飯穿的衣服，我跟媽媽頂嘴，姑媽又是沖過來，不由分說地打了我一下，嚇得媽媽連忙拉住她，不讓她再動手打我。我心里一直奇怪，姑媽為什么那么袒護媽媽，對我卻萬分嚴苛？我是她弟弟的女兒啊！跟媽媽抱怨，媽媽又是嘆口氣道：“你姑媽，是個難得的好人……”這個好人，脾氣也太壞了一點。

有一陣子，有個叔叔常常來家里看媽媽，好像是媽媽公司里的同事。媽媽對他非?？蜌猓袂槔飬s透著冷淡。那一年的情人節，叔叔送了一大束玫瑰花給媽媽，兩人在門口推來推去，媽媽到底沒有接受，叔叔臉色黯淡地走了，后來就再也沒有來過。我隱約覺得這個叔叔就是姑媽說的那個追求媽媽的人，心里很擔心媽媽會接受他的玫瑰花，甚至跟他出去吃情人節的燭光晚餐。

聽我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地亂說了一通，媽媽笑得直不起腰來：“傻孩子，這個，情人節，媽媽是準備出去吃燭光晚餐的，都跟餐館訂好位了，不過是跟你這個小壞蛋去吃啦！”我心里高興極了，覺得自己沒有出聲就把那個叔叔給打敗了。

燭影搖曳中，我興高采烈地吃著媽媽點給我的美味佳肴，嘰嘰喳喳，像只快樂的小鳥一樣說個不停。在偶然的瞬間，我也留意到母親臉上不小心滑過的淡淡失落，淡淡哀愁……

略諳人事的我，隱約覺得媽媽有個故事，但她卻在情人節那天，把一個可能很浪漫的故事給結束了。直到母親過世后，我才明白，母親是為了我，心甘情愿這么做的。

如果不是媽媽得了癌癥，也許我還不會那么早知道，媽媽她并不是我的親生母親，而是我父親的妻子、我生母的朋友。

多么奇怪，多么叫人傷感的說法啊……

在姑媽的再三要求下，母親終于對我說出真相。

母親是個溫柔隨和的人，但有些時候，有些事情，她非常堅持。那時候，母親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已經接受醫生的建議，開始進行化療。她非常痛苦，根本吃不下飯，頭發幾乎落光了，臉色蒼白憔悴。但我一去醫院看她，她就大口大口吞咽飯菜，雖然過后全吐了。她對姑媽說，她不是貪生怕死的人，之所以分外積極地配合醫生治療，是因為我還小，想多陪伴我幾年。

病榻上，母親非常平靜、沒有絲毫怨尤地告訴我，我的生母是她的大學同學，兩人感情很好，情同手足。母親婚后，尚且單身的她常來家中玩，竟然與父親有了婚外情。單純善良的母親，做夢也沒有想到這個比親姐妹還要好的朋友，居然與自己的丈夫瞞著她在外同居，還偷偷生下了一個孩子。那時她自己為了事業打拼，還沒有打算要孩子。她只是奇怪為什么我的生母一下子對她冷淡起來，且自動扮演失蹤的角色，沒有再同她來往了。

父親因工作需要，常常出國公干。那一年的圣誕節前夕，他乘坐的飛機出了故障，從兩萬米高空直沖下來，墜入大海，機上全體乘客、機組人員無一生還。罹難者名單中，不僅有父親，也有我的生母。母親在讀報紙的時候，注意到了這點，但正承受喪夫之痛的她，并沒有想到這其中有什么關聯，以為只是一個不幸的巧合。一直到一個月后，我的保姆抱著我，通過警方找到了母親。

父親、生母罹難后，負責照顧我的保姆眼見到了周末無人來接我回去，保姆費更是沒有了著落，情知有異，只好用惟一的線索——父親的手機號碼，向警方尋求幫助。

兩天后，警察對保姆說：“資料顯示，你找的這個人，已經在一個月前因飛機失事亡故。但我們可以幫你聯絡他的太太，也就是孩子的母親?！?/p>

可是等保姆和母親見了面才發現，父親的妻子并不是她看顧的孩子的母親。保姆大為驚訝，不能明白這其中的緣故，驚異得幾乎說不出話來。還是母親比較鎮定，她要保姆形容一下我生母的模樣，保姆只說了三兩句話，母親便在電光火石之間明白我的生母是誰了。

失去雙親的我，被姑媽收養。

母親幾乎崩潰。她一個月前喪夫，內心巨痛還沒有平息，現在仿佛晴天霹靂般，不僅得知丈夫不忠，還知曉他與自己的好友有了私生女。這個殘酷的事實，使得原本就虛弱的她，更如雪上加霜，情何以堪？

姑媽把我帶回新山后，一邊照顧我，一邊放心不下我母親，?；氐叫录悠驴赐?。沒有一次我母親不是對著她哭得氣若游絲，兩人都肝腸寸斷，凄苦無比。

外公外婆他們都勸母親徹底把父親忘了，乘著自己還年輕，依然漂亮，找個差不多的人嫁了，生幾個孩子，一切前塵舊事，便全然忘卻。雖然傷痛很難一下子消失，但隨著時間的流逝、新生活的展開，一切都會慢慢地好起來。我母親卻有了一個驚人之舉。她去了新山，同我姑媽商量，要收養我。母親對姑媽說：“你本身得工作，還有三個孩子，加上小柔就有四個了，不僅負擔沉重，而且也照顧不過來。小柔既然是溯源與穎菲的孩子，也就是我的孩子。聽小柔的保姆說，溯源生前非常疼愛小柔，發誓要給她最好的教育，我也問過保姆了，如果我繼續付給她保姆費，她還是會協助我照顧小柔。穎菲身世堪憐，是個孤兒，并無其他親人可以照顧小柔。請允許我把小柔帶回新加坡照顧，實現溯源的夙愿?！?/p>

同姑媽一起住在新山的爺爺奶奶不敢相信我母親會誠心誠意收養我。他們懷疑她之所以要收養我，要不是心理變態，就是準備把我帶去新加坡百般虐待。

是姑媽做了主，她說她愿意讓母親帶走我，撫養我長大，只有一個理由，就是她相信我母親。

我外公一家，堅決反對母親收養我。他們覺得女婿有了婚外情和私生女，已經讓女兒、讓整個家族蒙羞；但死者為大，不去追究，也無從追究了。女兒卻正當青春年少，如果要收養丈夫和別人的私生女，無異于自絕再嫁之路，顯然是準備帶著這個孩子守活寡了。經濟上的窘迫、可能遇到很多困難且不說，光是那份孤兒寡母的冷清孤寂，就叫人于心不忍；再加上親戚朋友、街坊鄰里的閑言碎語，也使得母親的娘家人很沒有面子。不下數十個人，輪番上陣，磨破嘴皮當說客，也沒有使母親改變收養我的決心。自此，母親同娘家的關系幾乎決裂。在我成長的歲月里，他們沒有任何往來。

淚雨滂沱中，聽完母親斷斷續續的敘述，我忍不住跪在她的面前，不肯起身。我哭得不可抑制，問她：“媽，如果不是我們相伴了這么些年，如果不是您對我百般疼愛，恩重如山，我真不敢相信這個世界上有這樣的故事，有您這樣的母親。只是，您，太委屈了……”

“小柔啊，不要這么說。你相信緣分嗎？我第一次看到你，是在那樣猝不及防、混亂錯愕，甚至歇斯底里的情形下?？墒俏译y忘襁褓中，小小的你凝視我的眼神，還有你天使一樣的笑容；你甚至伸出小手，想要我抱你。

“請原諒媽媽，在那個情形下，我不僅沒有抱你，反而有一種想把你一把推開的沖動。雖然我沒有那樣做，但心里恨透了你的父親、母親，還有你。有那么一瞬間，我甚至有點刻毒地想，他們兩個乘坐同一架飛機，共赴黃泉，可以生死相伴了，為什么不帶上你？這樣，這世間就沒有人知道他們的秘密，沒有人知道他們的偷情居然還有一個‘結晶’——你的存在了。被他們蒙在鼓里的我，因為不知情，也就不會這么傷心絕望。但你沒有被他們帶走，不僅沒有被帶走，反而被命運之手推到我的面前，讓我對愛情、對人性感到徹底失望。

“但小柔，你是多么無辜??！你懵然不知你面對的是誰，那么專注那么安靜地望著我，然后咧開小嘴，笑了。你還伸出藕節一般的小胖手臂，毫無機心，毫無防備地要我抱。

“你的父母，帶著一段孽緣，已隨風而去。但小柔，你并無任何過錯啊。你跟著姑媽去了馬來西亞，我怨恨著你的父母的同時，卻常常無端地想起你，想象著你在馬來西亞的生活，不知道你過得好不好。

“我偷偷去新山看你，次數越來越多，間隔的時間越來越短。你仿佛有一種神秘的力量牽引著我，讓我不由自主地走向你。當我終于決定聽從我心底里的聲音，收養你，讓你做我的女兒的時候，所有的人，都以為我不是瘋了，就是心理變態，準備帶你回來虐待你，以泄心頭之忿。

“你的姑媽，卻毫不遲疑地把你交給了我。

“她不是那種推卸責任的親友，她真心實意要收養你。她與你父親感情甚好，所以她對你父親很失望，這么多年過去了，還是常常罵他，其實她心里可疼你父親了。得知你父親飛機失事了，她哭得跟淚人似的，跟我一起，第一時間趕到出事地點，處理你父親的身后事?！異壑?，責之切’，因為對你父親心痛又失望，所以她對你的要求會比較嚴，你不要怪她，更不要誤會她不愛你，她就是那么一個刀子嘴、豆腐心的好人。萬一媽媽挨不過這一劫，這人世間，你就剩下她這么一個親人了……

“在你一歲生日的那天，我去新山接你。

“‘叫媽媽?！愎脣屨f。之前，我們誰也沒提，你該叫我什么?！畫尅乓粴q的你，口齒還不是很清楚，卻毫不猶豫地叫了一聲。然后，就依偎在我的懷里，義無反顧地跟著我上路了。孩子，這如果不是緣分，又是什么？

“這么多年來，所有的人，包括你姑媽在內，都認為我為你犧牲太多，而且很多人認為這種犧牲不僅不值得，甚至有點傻。連外婆他們都不能理解我，更不肯原諒我?？捎姓l知道，其實你，親愛的小柔，帶給我，很多很多快樂，很多很多滿足；最重要，也是我當初沒有想到的是，你，消融了我同你父母之間的恩怨，這是多么不可思議的事啊。

“現在想到他們，心中不僅沒有一絲怨恨，反而覺得非常惋惜，他們倉促離世的時候，都還不到三十歲。他們是那么地疼愛你，在巨大變故來臨、飛機不可逆轉地沖向大海，他們卻束手無策、無能為力之際，可以想象他們是多么恐懼，多么割舍不下襁褓中不滿周歲的你啊。

“這些年，我很慶幸當初決定收養你，代他們照顧你，想起來心里真的感到很安慰。再退一萬步講，小柔，如果沒有你，這些年，我又能快樂起來嗎？也許我會在仇恨與哀怨中度過。

“謝謝你，小柔……”

我母親，她就是這樣一個人。她明明為了我受了那么多委屈，吃了那么多苦，卻在告別人世之際，充滿了平和之心甚至感激之情。這個世界上最疼愛我的人走了，我覺得我大半個身心已隨她而去。從此以后，沒有了母親，我再沒有快樂的理由……

但生活，還是要繼續吧。媽媽生前那么希望我能接受良好的教育，她說，這也是爸爸的心愿。如今，考取了獎學金，即將出國深造，我終于能對母親說：媽媽，我沒有辜負你，我沒有讓你和姑媽失望。但造化弄人，“子欲養而親不在”，我再也不能夠報答你了，媽媽……

是在子夜時分，將憶柔送上了遠赴重洋的飛機。她非常堅強，只是緊緊地擁抱了我，卻沒有流下一滴眼淚，然后就拎著行李，大步流星、頭也不回地入了關……

走出機場，夜正深沉，繁華都市灰紫色的廣袤夜空，罕有地閃爍著不少璀璨的星辰。在如水的夜風中，我久久佇立，凝視那些明亮如嬰兒眼眸的星子，心想，這其中，必有一顆，是屬于憶柔母親那顆高貴美麗的靈魂吧；而已離世的她，看著她一手撫養長大、成熟懂事的女兒，即將奔赴如“鮮花著錦、烈火烹油”般另一段人生旅程之際，必然在茫茫宇宙中，欣慰地笑了吧……

（選自新加坡《新華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