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禍

我是紐約一家餐廳的常客。一進門，我就注意到坐在第一張桌上、吃著一塊厚厚的帶血牛排的矮個子老人。不但是他憂愁的、清瘦的面孔吸引了我的注意，而且牛肉也牽引了我的視線，因為那是戰亂時期，牛肉變得稀有了。我確實見過他，在巴黎或別的地方。一坐下，我就叫老板。老板是貝利哥地區的人，既活躍又善于經營。他知道如何把這狹小的地下室變成美食家的窩穴。

“霍貝先生，請告訴我，門右邊那位顧客是法國人，是不是？”

“哪位？單獨一個人坐著的那位？是波達克先生，他每天都來。”

“波達克？實業家？對了，我現在認出他來了。可是我從來沒在這兒見過他。”

“因為他通常都比別人來得早，是個愛孤獨的人。”

說罷老板俯身，又悄悄地說：“他和他太太是奇怪的一對，很奇怪。你現在看見他一個人吃午飯。假如你今晚七點鐘來，就會看見他太太一個人在這兒吃晚飯，好像他們不愛面對面。然而，他們是很恩愛的一對，住在德摩尼哥旅社。對我來說，這對夫婦很神秘。”

一位侍者過來說：“老板，十五號結賬。”

霍貝走了，我繼續想那對夫婦。當然嘛，我在巴黎認識過波達克，在兩次大戰之間，我常在法貝家看見他。法貝是劇作家，對波達克有莫名的好感，可能是因為他們有同一嗜癖：最安全的投資；也因為有同一恐懼：失去他們的財富。波達克可能有八十歲了。我記得，他是一九二三年左右退休的，帶著相當可觀的百千萬資產。那時，他害怕法郎貶值。

“不可思議！我工作了四十年，到頭來可能一貧如洗。非但我的現金和證券沒有了價值，而且企業方面的股票也不上揚。錢在我指間溶化，何以度過晚年？”

“學我嘛！”法貝對他說，“我把全部財產換成了英鎊，那是十分可靠的貨幣。”

三四年后，我再看見那兩位仁兄時，他們十分狼狽。波達克聽了法貝的勸告，把財產換成了英鎊。其時，班加黑決定使法郎升值。相對地，英鎊就大幅降低了。那時，波達克惟一的念頭就是逃避正在增高的稅率。

法貝又對他說：“你真像小孩，跟我學嘛！只有惟一穩定的貨幣，那就是黃金。假如你在一九一八年買了金條，你就不會有顯形的收入，從而永遠不必納稅，你今天就會富有多了。把你所有的財產變成黃金，就能高枕無憂。”

波達克夫婦接納了他的建言，買了黃金，租了保險箱，把保險箱視為圣殿，不時開啟“殿門”向神明致敬。然而，有十年的工夫，我不曾看見他們。一九三七年的某日，我又看見了波達克夫婦。他憂傷而高貴，而她天真熱情，穿著一件很清爽的黑絲衣裙，有花邊為襟飾。我是在圣阿諾黑遇見他們的。波達克膽怯地征求我的意見：“親愛的先生，你是藝術家。你認為印象派的畫可不可能漲價？……有人說可能，但是已經漲過了……該在世紀初就投入市場的。自然，最理想的是，知道繼印象派而來的新流派，那么今天就能以廉價購買。問題是，沒有誰能在這方面向我保證。這是什么樣的時代！連專家也無法知道。不可思議！你同意我的說法是不是？我問他們：‘誰的畫會漲價？’ 他們遲疑、猶豫，有人說烏特利羅，有人說畢加索。然而這是眾所周知的嘛！”

“你的金條呢？” 我問。

“還在……還在……又添了些。可是政府說要打開保險箱，征用黃金。可怕。你會對我說：‘最聰明的是把一切轉移到國外。’沒錯，可是，哪個國外？英國政府和我國政府一般無情。戰爭時，荷蘭和瑞士也冒風險。自然，有美國。然而，羅斯福上任以來，美元也……而且為了不讓錢和人天各一方，假如想把錢轉移到美國，就該去美國居留。”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答的。波達克夫婦使我生氣。文化正在崩潰時，他們卻只想抓住金錢。走出畫廊時，我向他倆道別，看他們用小步走遠。兩人都穿黑衣，凄涼而得體。而今天居然在雷克辛騰街的金蛇飯店遇見他。戰爭時，他們怎么了？怎么到了紐約？由于好奇，我想知道。當波達克站起時，我走向他，說出了自己的名字。

他說：“啊，我記得很清楚。多么高興再看見你，希望你光臨德摩尼哥旅館喝一杯茶。我太太會很高興看見你的。對我們來說，生活很單調，我和她都不會說英文。”

“你們來美國永遠定居？”

“只好這樣。明天來看我們，我再向你解釋。五點左右。”

我接受了邀請，也準時赴約。就像在一九二三年，波達克夫人依然穿著有花邊襟飾的黑絲衣裙，戴著珍珠項鏈。她看起來落落寡歡。

她說：“我悶得慌！我們只有這兩間屋子，沒有任何朋友。哎！我沒想到會在異國了此殘生。”

我說：“夫人，可是誰強迫你這么做呢？據我所知，你沒理由害怕德國人。我自然了解，你不愿和德國人住得太近，然而也不必自我放逐到一個你不識其語言的國家嘛！”

“啊，這和德國人無關。早在戰爭爆發以前我們就來這兒了。”

波達克先生站起來，為了確定沒人偷聽，他打開通往臥室的門，再鎖上，再回來，坐下，低聲說：“我來向你解釋一切。我們知道你不多話，也很高興征求你的意見。我是有一位美國律師，但是你會更了解我。我不知道你是否記得，民主陣線執政以后，我們認為把金條存在法國銀行不很安全，因此我們找到了一種安全的方法把金子偷運到美國來了。自然，我們決定在此定居，也不可能把金子和我們分開。然而，一九三八年，我們把金子換了美金，因為我們認為美金不可能再貶值，也因為消息靈通的人說，為了招徠顧客，俄國要使黃金貶值。問題是，用什么方式保存美金？在銀行開戶頭？存現款？買股票？假如我們買美國股票，我們就該繳很多的稅，于是我們就以美鈔的方式保存。”

我忍不住打斷他的話題：“換句話說，為了免繳百分之五十的稅，你寧可繳百分之百的稅？”

他越來越神秘地說：“還有一個理由。我們明白戰爭即將來到，認為存款可能凍結，保險箱可能被打開，尤其是我們并非美國公民。因此我們決定把鈔票留在身邊。”

我大聲說：“你們身邊？什么意思？在這家旅館里？”

他們微笑地點點頭，交換了一個驕傲的、慧黠的眼神。

“是，”他們用小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是的，在旅館里。我們把各種的財富都放一點在一個大衣箱里，一點金子，一些美鈔。衣箱就在臥室里。”

他站起來，打開連接兩間屋子的門，拉住我的手，讓我看一口外表尋常的大衣箱。

他輕聲說：“就是這個衣箱。”然后幾乎跪著把門關上。

我問：“你不怕寶物箱的故事宣揚出去？對盜賊來說，這是多么大的誘惑！”

他說：“不怕。首先，因為只有我們的律師知道，然后只有我信得過的你本人知道。我向你保證，一切都計算好了的。衣箱不像保險箱那么搶眼，有誰會以為其中有大量財富？尤其是，我們日夜在臥室守衛。”

“你們從來不出去？”

“從不同時出去。最靠近衣箱的地方，有一把手槍，我倆之中永遠有一個待在屋里。我獨自去餐廳吃午飯，你就是在那兒遇見我的，我太太則單獨去那兒吃晚飯。因此，衣箱永遠有人陪伴，你明白嗎？”

“我不明白，波達克先生，不明白你為什么判自己過隱居的生活、可憐的生活。為了逃稅？難道你們沒有足夠的錢安享余年？”

他說：“問題不在這里。我不愿把辛辛苦苦賺來的錢給他們。”

我試著改變話題。波達克是有學問的人，對歷史有研究。他從前收集手跡，我讓他談他的收藏。比他更走火入魔的妻子又把我拉回令她感興趣的話題上。

她小聲說：“有一個人使我害怕，那就是替我們送早餐的德國人。他有時對這扇門投下一瞥，我不歡喜。不過，那時我們兩個人都在場。我想不會有危險。”

“另一個問題就是我們的狗。”他們養了一條鬈毛狗，乖得令人吃驚。它老是睡在客廳里的一角，但是每天必須遛狗三次。做這件事，他們也是彼此輪流。

離開他們的時候，我既因他們的怪癖而憤怒，也被那兩個特殊人物迷住。

那次訪問以后，我常常盡量早點離開辦公室，在七點整去金蛇吃晚飯。若此，我能和波達克夫人同桌。她比丈夫更健談，也更天真地向我傾訴他們的痛苦和計劃。

一個夕暮，她說：“爾仁聰明得令人敬佩，他什么都想到。昨天晚上，他突然有個念頭。為了避免保管鈔票的麻煩，他認為可以把那些錢兌換。在這種情形之下，我們必須申報。”

我說：“是的，但是有什么不對嗎？”

她說：“后果很嚴重，因為一九四三年，美國國庫調查難民的財產時，我們并沒有申報。爾仁有個新計劃。據說，南美洲有些國家，所得稅制度根本不存在。假如我們能把資金轉移到那兒去……”

“假如不向海關申報，怎么轉移呢？”

她說：“爾仁認為必須先歸化我們所選擇的國家。比方說，假如我們做了烏拉圭人，資金轉移就是合法的。”

我覺得這件事太好了，于是決定翌日和波達克吃午飯。他老是欣于接見我。

他說：“我今天尤其高興看見你，因為要向你打聽消息。你知不知道要辦什么手續才能做委內瑞拉人？”

我說：“不知道。”

“做哥倫比亞人呢？”

“也不清楚。你該問那兩國的領事館。”

他說：“領事館，你瘋了？為了引人注意？”

他帶著厭惡的樣子推開烤雞，一面嘆氣：“這是什么時代嘛！我們原可能生在一八三○年，度過一生而不必遭受詐取和財產調查。今天，所有的國家全是大盜。連英國也是。我把幾幅畫和壁氈藏在英國，想把它們拿到這兒來。你猜他們要什么？百分之百的出境稅，等于是沒收嘛！親愛的先生，我們像是在樹林邊緣被搶劫。”

之后，我因公去了加州，不知道波達克夫婦是否做了烏拉圭、委內瑞拉或哥倫比亞人。一年后，再回到紐約時，我向金蛇飯店老板霍貝問起波達克夫婦。

“你還看見波達克夫婦嗎？”

“當然沒有！”他說，“怎么？你不知道？她上個月死了，我想是死于心臟病。從那天起，我就沒再見過她先生。這對他是打擊，我想他是病了。”

至于我，我的解釋不同。我給波達克寫了一封悼唁信，并問是否能去看他。翌日，他就打電話叫我去。我發現他臉色蒼白，很瘦，嘴唇毫無血色，聲音微弱得像垂死者似的。

我說：“昨天我才知道你不幸的消息，立刻想到你需不需幫助，因為除了喪妻給你帶來的痛苦外，我能想象你的生活也一定很糟。”

他說：“一點也不。我下了決心不再外出。那是惟一能做的事，不是嗎？我再也不能離開衣箱，因為不能交給任何人保管。因此，我叫旅館把三餐全送上來。”

“你能忍受全然隔離嗎？”

“不是隔離，只是習慣。我從窗口看行人，看車輛。我要告訴你，這種生活方式給我奇妙的安全感。從前，出去吃午飯的時候，我老是度過痛苦的一小時，因為想知道我不在家時發生了什么事。我知道有可憐的妻子在，但是很難想象她會使用手槍，尤其是她心臟那時已經不好了。如今，當我把門開著時，總是能注視衣箱。凡是我看見的東西，全在我身邊。痛苦也是值得的。惟一的難題，就是費迪南。”

當鬈毛狗聽見自己的名字時，它站起來，坐在主人腳下，用疑問的目光注視主人。

“當然，我再也不能親自遛狗了，不過，我找了一個跑腿的（美國人管他叫‘美麗的男孩’）。我問你，他們為什么不能和大家一樣說跑腿的？他們的英語真叫我想笑。總之，我找到了一個小伙子，他答應替我遛狗，負責它的大小便，而且工資也便宜。這么一來，所有嚴重的問題全解決了。謝謝你關心我，但是一切都還好。”

“你不想住在南美了？”

“不，不。我去那兒干嘛？華盛頓不再提起兌換美鈔的事。而且我這把年紀……”

事實上，他顯得很老，節食菜單也像是不適合他。他失去了紅潤的面頰，也幾乎不能說話了。

我想：“能說他還活著嗎？”

因為知道不能為他做什么，我告辭了。我曾想不時去看他，然而，幾天以后，打開《紐約時報》時，一個標題吸引了我的注意：法國難民逝世，衣箱裝滿了美元。我看了報道，正是關于我的波達克。早晨，人們發現他死了，睡在衣箱上，由被子裹著。是自然死的，錢財原封未動。我去德摩尼哥旅館，打聽安葬日期，也向詢問臺打聽費迪南的消息。

“波達克的狗怎么辦？”

詢問臺上的職員說：“沒有人要，我們把它送到牲畜待領場去了。”

“錢呢？”

“假如沒有繼承人，錢就變為美國政府的財產。”

我說：“美麗的結局。”

但是，我只是想到故事的結局。

·胡品清譯·

（選自臺灣《星期三的紫羅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