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迪爾多少?” 約翰·莫涅問。
“五十九點二五?!?十二位女打字員之中的一位回答。
她們的打字機聲音像爵士樂的節奏。從窗口,可看見曼哈頓大廈。電話機嗡嗡不停,紙條快速地舒展著,充滿了辦公室,紙上有可怕的字母和數字。
“斯迪爾多少?” 約翰·莫涅又問。
“五十九?!备鸪隆W文回答。
她停下了一會兒,望著那位法國少年。他雙手捧著頭,沮喪地坐在沙發上,像是崩潰了。
“又是一個玩輸的,”她想,“他活該,法妮也活該。”
約翰·莫涅是霍爾曼銀行紐約辦事處的職員,他兩年前娶了他的美國女秘書法妮。
“肯尼坷特多少?” 約翰·莫涅又問。
“二十八?!备鸪隆W文說。
門外有一個大叫的聲音,哈瑞·克普兒進來了。約翰·莫涅站起來。
“多么可怕的場面!居然還有人說不是危機。全是傻瓜!”
“是危機。”約翰·莫涅說,然后出去了。
“他慘了?!惫?,克普兒說。
“是。”葛楚德·歐文說,“他連襯衫都輸掉了,法妮告訴我的。她今晚要離開他?!?/p>
“是危機?!惫稹た似諆赫f,“有什么辦法?”
電梯的美麗的黃銅門滑開了?!跋聵牵 蹦f。
“斯迪爾多少?”管電梯的人問。
“五十九?!?莫涅說。
他是用一百一十二元一股買進的,每股輸五十三美元,別的股也同樣糟。為了玩股票,他把在亞利桑那賺到的全部財產都賠掉了,而法妮自己從來沒有過一分錢。完了。走到街上趕電車時,他試圖想象未來。從頭再來?他追憶最初的努力,就像沙漠中的羊群,他快速地飛黃騰達。假如法妮拿出勇氣,并非不可能東山再起,畢竟,他還只有三十歲。但是,他知道法妮狠心。
她是狠心。
翌日早晨,約翰·莫涅獨自醒來時,自覺失去了勇氣。盡管法妮冷酷,他曾愛過她。黑人女傭為他送上了一片瓜和麥片,向他要錢。
“先生,太太去哪兒了?”
“旅行?!?/p>
他給了她十五塊錢,然后結算自己的財產。剩下不到六百元,夠兩個月的生活費。然后呢?他朝著窗外望。一星期以來,報上幾乎每天都有自殺的消息。銀行家、商人、投機事業家寧可死也不打敗仗。從二十層樓跳下去。幾秒鐘?三秒?四秒?然后是粉身碎骨。萬一沒摔死呢?他幻想可怕的痛苦,那殘破的四肢、稀爛的皮肉。他嘆了一口氣,然后夾著一張報紙,去餐廳吃飯,為依然覺得楓葉糖漿煎餅好吃而驚訝。
“新墨西哥冥殿旅社……”誰從這個奇怪的地址給我寫信?
還有一封哈瑞……克普兒的信,他先看。
另一封的信紙上印著三株柏樹,其下有這個地址:
冥殿旅社……
經理:波斯特歇爾先生
親愛的莫涅先生:
我們今天給你寫信,并非偶然,而是因為擁有關于你的資料,那些資料使我們希望能提供對你有用的服務。
你一定曾注意到,在最勇敢的人之一生中,也會有些突發情況。那些情況是如此充滿敵意,掙扎從而變得不可能,死亡于是顯得是惟一的解脫。
閉上眼睛,睡去,不再醒來,不再聽見盤問和責備……我們之中有許多人都做過這種夢,立下過這種愿望……然而,除了少數的個案之外,一般人都不敢使自己脫離苦海。我們也了解,當我們觀察那些自殺未遂者的時候,因為大多數的自殺都是未遂。某人曾用槍打腦部,結果只傷了視神經,從此失明。另一個人吞服巴比妥酸劑,以為可以毒死自己,不再醒來,然而,服用量不對,腦子液體化了,失去了記憶,全身癱瘓。自殺是一種藝術,需要天才,排除業余性,而且生來就無法獲得經驗的。莫涅先生,假如你對這問題和經驗有興趣的話,我們隨時提供服務。我們是一群旅館主人,該旅館坐落于美國和墨西哥的邊境上。由于是荒漠地區,沒有煩人的檢查制度。我們有些弟兄,由于嚴重的問題或不可解決的問題希望離開人間,我們認為有義務向他們提供安樂死的方法,也敢無風險地給你寫信。
在冥殿旅社中,死亡以最甜美的方式在你的睡夢中來到。積十五年連續成功之經驗,我們的技巧完美,保證提供精確的服用量,立刻見效。我們去年的顧客共計二千余人。此外,對那些有宗教信仰的人來說,靠了我們高明的手法,我們能使他們免于道德上的折磨。我們更知道我們的顧客大都缺錢,因為自殺的頻率往往和存款簿上的數字成反比。因此,我們把旅館的費用降低到最低限度,但是顧客們會感到舒適豪華。你不會知道自己在我們這兒的逗留期限,我們負責你的安樂死、葬禮及墓地之維護,而你只要付三百美金就夠了,小費在內。
更重要的,我們還要告訴你,冥殿旅舍位于很美的自然風景區,有四個網球場,一個十八孔的高爾夫球場,一個符合奧林匹克運動會規則的游泳池。因為顧客中有男有女而且全都屬于上流社會,更因為地理環境使得社交氣氛更為可愛,在該旅社之逗留也就美好無雙。旅客們請在迪明火車站下車,旅社會有公車來接他們,也請他們至少在兩天以前寫信或打電報通知旅館他們抵達的時間。電報地址是新墨西哥,柯若拿多,冥殿……
約翰·莫涅拿起一副撲克牌,玩法妮教他的紙牌占卜游戲。
***
旅程很長。一連幾個小時,火車穿越白浪滔滔的棉花田,那兒有黑人在工作。兩天兩夜的旅程中,旅客有時睡覺,有時閱讀。終于,風景轉換成山嶺嶙峋,有如仙境,非比尋常。車廂在山谷深處穿行,在高得出奇的磐石之間擠鉆。一大條一大條的綠色、黃色、紅色橫貫著山岡,一長縷云在半山上漂浮。火車停歇的小站上,可以看見戴大氈帽、穿繡花皮革上衣的墨西哥人。
“下一站是迪明?!逼章镜暮谌怂緳C向約翰·莫涅說,“擦鞋嗎,先生?”
那法國人整理讀物,關上手提箱,最后旅程之單純令他訝異。他聽見澗水聲,煞車響了,火車也停下。
“去冥殿嗎?先生!”一位沿著車廂跑的印第安人問。
那人的手推車上已經放著跟隨他的兩位金發女郎的行李。
約翰·莫涅想:“那兩位可愛的少女也是來結束自己嗎?不可能?!?/p>
她們也嚴肅地望著他,說他聽不見的悄悄話。
人們原害怕冥殿的公車像柩車,其實不然。車身是漆成艷藍的,座墊則是藍色與橙黃色之交雜。在許多朝著院子的破車之間,冥殿的車子閃閃發光。院子里的西班牙人和印第安人相互咒罵,使院子變成鐵皮市集。路畔的巖石被青苔掩蓋著,猶如一層藍灰的帷幕。更高處,如金屬的巖石發出強烈的光。穿灰衣的司機是個胖子,眼睛鼓鼓的。為了得體,司機讓約翰·莫涅坐在身邊,讓兩位小姐單獨在一起。在狹小的拐彎處,當車子猛然沖向山岡時,那法國人試著和身旁的司機聊天。
“你在冥殿做司機很久了?”
“三年了?!彼緡伒卣f。
“該是很奇怪的職位。”
他說:“奇怪?我開我的車,有什么好奇怪的?”
“你載的旅客從不再下山?”
“不常見,”他略微尷尬地說,“但有時也會再下山,我就是?!?/p>
“你?真的?你原先來這兒也是顧客?”
司機說:“就是為了不談自己我才接受了這份差事。彎路很危險,你總不想我把你和那兩位小姐殺死罷?”
“當然不。”約翰·莫涅說。
然后,他覺得自己的回答很好玩,微笑了。
兩小時以后,一句話也不說,司機用手指指向高原上的冥殿旅社的輪廓。
***
旅社的風格是西班牙加印第安式,很低,斜屋頂。紅墻的水泥粗糙地模仿黏土。臥室朝南,對著太陽照亮的門。接待旅客的是一個意大利人。對約翰·莫涅來說,他刮得光光的面孔令人想起另一個國家:大城市的街道,有花的林蔭路。
他問那看門人:“我究竟在哪兒見過你?”當一個侍者拿他的手提箱的時候。
“先生,在巴塞羅納的利池旅社。我姓薩爾哥尼。革命時,我離開了那個城市?!?/p>
“從巴塞羅納到新墨西哥,多么遠的旅程?!?/p>
“啊,門房這差事處處一樣,不過這兒的登記簿填起來比較復雜。請原諒?!?/p>
果然,他遞給三位旅客的單子上充滿了格子、問號、注解。須十分精確地填寫出生地和出生日期,以及若遇意外該通知什么人。
登記表的格式是這樣的:
“請填寫至少兩位親戚或朋友的地址,尤其是須親手用母語抄寫下列格式:
“簽署人某某某在身體及精神皆健康之狀況下保證系自愿了此余生。若有意外,與冥殿旅社及員工無關?!?/p>
那兩位美女坐在他旁邊填寫同樣的表格。約翰·莫涅看見她們選的是德文表格。
***
波斯特爾經理是個不多話的人,戴金邊眼鏡,十分把旅社引以為榮。
“旅館是你的嗎?”莫涅問。
“不是,它屬于一個無名機構,不過是我出的點子,我是終身經理?!?/p>
“地方政府怎么不來找你們麻煩?”
經理像是嚇壞了:“麻煩?我們所做的一切都不違反旅館業者的義務。我們向顧客提供他們所需要的一切,如此而已。而且這兒沒有地方政府,先生。這塊土地的界線如此不分明,從而無法知道它究竟屬于美國還是墨西哥。很久了,大家都以為這座高原無路可通。根據傳說的記載,幾百年前,為了逃避歐洲人,一群印第安人曾在這里集體自殺,死者的鬼魂禁止人類上山。正因為如此,我們才花了很合理的價格買到這塊地,過著獨立的生活?!?/p>
“顧客的家屬從來不通緝你們?”
“通緝我們?”經理生氣了,“天,為什么?在什么法庭面前?先生,家人太高興了,因為不必宣揚出去就解決了微妙的、有時幾乎是令人痛苦的問題。先生,這兒發生的一切都很美好,很順理成章,顧客也是我們的朋友。你要不要看看你的臥室?如你愿意,是一百一十三號。你不迷信吧?”
“一點也不,”莫涅說,“不過,我是在有宗教信仰的家庭中長大的,不喜歡自殺那個念頭……”
“然而,不是自殺嘛!”經理的聲調是那么專橫,莫涅從而不再堅持。
“薩哥尼,帶莫涅先生去一百十三號房間。莫涅先生,請順便在出納那兒付三百美金,他的辦公室在我的旁邊。”
可愛的夕陽照亮著一百一十三號房間,莫涅怎么也找不出可能致命的任何跡象。
“晚飯幾點鐘開?”
“八點。”侍者說。
“要不要穿晚禮服?”
“大部分的紳士都穿。”
“我也穿好了……請為我準備一條黑領帶、一件白襯衫?!?/p>
走到大廳時,他果然看見穿低胸晚禮服的女士們、穿燕尾服的男士們。經理走過來接他,親切而謙恭地。
“啊,莫涅先生,我在找你。既然你一個人,我想有個女顧客陪你坐會愉快些,她是克爾比蕭夫人。”
莫涅做了一個尷尬的姿勢說:“我不是來交際的,你能不能把她指給我看而不介紹?”
“當然可以,莫涅先生,克爾比蕭夫人就是那位坐在鋼琴旁邊看雜志的少婦。我想她的外表不令人討厭。相反地,她風度好,和藹可親,聰明,還是藝術家?!?/p>
克爾比蕭夫人的確是一位大美人,棕發小鬈梳成髻子,垂在后頸上,露出高邁有力的額頭。她目光溫柔,才智橫溢。見鬼,為什么這么可愛的人也想死?
“克爾比蕭夫人也和我一樣是你的顧客?出于同一原因?”
“當——然——”經理說,故意把兩個字音拉得長長,使之具有特殊意義。
“那么,請把她介紹給我?!?/p>
當簡單可口而且服務周到的晚餐完畢時,莫涅知道了克爾比蕭夫人大致的生活狀況。她嫁了一個富有、良善但是她從未愛過的男人,六個月前離開了他,為了跟隨一位青年作家去歐洲。那青年作家吸引人但是玩世不恭,她是在紐約遇見他的。她以為一辦妥離婚手續就能嫁給他,可是一到了英國,那年輕人就決定盡快把她扔掉。當她試著要他了解自己為他放棄的一切和她如今的困境時,他大笑了,一面說:“克拉哈,你屬于另一個時代。假如我早知道你是那么維多利亞,我原會把你留給你的丈夫和孩子。親愛的,回到他們身邊去吧,你生來就是養一大家人的?!?/p>
于是她懷著最后一線希望,使丈夫和她言歸于好。她肯定,假如能和他單獨見面,她能很容易地重新打動他的心。然而他被家人和合伙人包圍著,他們都對她心懷敵意,丈夫從而變得不肯讓步,因為四周有不斷的壓力。經過多次令人感到屈辱的徒勞的努力而最終失敗之后,一天早晨,她在郵件里收到冥殿旅社的廣告。她了解這兒才是解決她痛苦問題的惟一途徑,容易而且不必拖延。
“你不怕死?” 莫涅問。
“當然怕,但是更怕活?!?/p>
“很美的回答。”莫涅說。
克拉哈說:“我并不同意那是很美的回答。現在,告訴我你為什么在這兒。”
她聽了他的故事以后,重重地責備他:“不可思議!你因為股票跌價而想自殺?你難道不明白,假如你有勇氣活下去,你可能賺回來?”
“賠本只是借口。事實上,我的虧損不算什么,假如我還有活下去的理由。我也會告訴你我妻子都不認我了。在法國,我一個近親都沒有。不瞞你說,我是在一次失戀之后才離開祖國的。現在,為誰奮斗?”
“為你自己嘛!為你一定會遇見也會愛你的人。因為你在痛苦的情形下肯定了若干女人不值得愛,于是你就否定所有的女人,那是不公平的?!?/p>
“你真認為有女人……我的意思是有我能愛的女人……有愿意和我一起吃苦、一起奮斗至少若干年的女人?”
她說:“我能肯定。有些女人喜歡奮斗,覺得貧困有傳奇性的吸引力……比方說,我就是?!?/p>
“你?”
“啊,我只是說……”
她不說下去,遲疑了一會兒,然后又說:
“我想我們該回到大廳里去,只有我倆還待在飯廳里,領班絕望地在我們周圍轉來轉去呢。”
他把一只手放在披著水獺披肩的雙肩上,一面問克爾比蕭夫人:“你以為我們從今夜起就能……”
她說:“不,你才剛到……”
“你呢?”
“我來了兩天。”
分手時,他們約定翌晨一同去山中散步。
晨曦用斜斜的光和熱浸浴房門。剛沖過冷水淋浴的莫涅訝異地發現自己這么想:“活著多好!”然后又告訴自己只剩下幾塊錢和幾天的壽命了,于是嘆氣。
“十點鐘了,克拉哈在等我?!?/p>
他趕忙穿一套白麻布衣,自覺體態輕盈。他和克拉哈在網球場附近碰頭時,她穿的也是白衣服,和兩個奧地利女人散步。一看見他,兩個奧地利女人就走了。
“她們怕我?”
“她們膽怯,因為她們對我講自己的故事?!?/p>
“好聽嗎?待會兒你講給我聽……你有沒有睡好?”
“睡得太好了。我懷疑那個令人不安的經理在我的飲料中摻了氯化物?!?/p>
他說:“我想不會。我睡得像樹根,然而是自然睡眠,今早一點也不昏昏沉沉。”
一會兒以后,他又加了一句:“也十分快樂?!?/p>
她微笑著凝視他,沒說什么。
他說:“走這條山徑。你跟我講那兩個奧地利女人的故事。在這兒,你將是我的謝厄哈沙德。”
“可惜!……我們的夜不是一千零一夜?!?/p>
“可惜……‘我們’的?……”
她打斷了他的話題:
“那兩個少女是孿生姐妹,一起長大的,首先在維也納,然后在布達佩斯,從來沒有過別的男友。十八歲那年,她們遇見了一個匈牙利人,出身高貴,俊俏得像個神,和齊干一樣有音樂天賦。她們同一天都瘋狂地愛上了他。幾個月以后,他向她們中之一求婚。另一個絕望了,自溺未遂。于是,被選中的那位決定放棄尼齊伯爵,而且計劃一同自盡。就像你我一樣,她們恰巧在那時收到冥殿的廣告。”
莫涅說:“真是發瘋了!她們年輕美麗,為什么不住在美國,那兒會有別的男人愛她們。只要忍耐幾個星期……”
她憂郁地說:“來這兒的人都是因為沒有耐心。但是,大家都只勸別人想開些。是誰說人們只有足夠的勇氣承受別人的痛苦?”
一整天,冥殿旅社的客人都看見一對穿白衣的情侶在園徑上、巖石旁、山谷邊漫游。他倆熱烈地討論問題。傍晚時,他們又回到旅社。因為看見他們擁抱,墨西哥籍的園丁把頭轉開。
***
晚餐后,夕暮籠罩。約翰·莫涅在無人的小客廳里,在克爾比蕭夫人身旁輕聲說些令她感動的話語。在去樓上的臥室之前,他去找經理。他看見經理坐在一本黑色的大登記簿前面。經理在對賬,不時用紅鉛筆劃去一行。
“莫涅先生,”經理說,“有事要我幫忙嗎?”
“有,經理先生……至少我希望有。我要向你說的話會使你訝異。一次突然的轉變……我的生活就是這樣……我不想死了……”
經理訝異地抬起頭。
“你不是開玩笑吧,莫涅先生?”
法國人說:“我明明知道你會覺得我矛盾,優柔寡斷。不過,假如情況變了,意志也會變更,不是很自然的事嗎?八天前,收到你的信時,我自覺孤單絕望。我以為不值得再奮斗。今天,一切都改變了,而且是靠了你。”
“靠了我,莫涅先生?”
“是的,你使那位少婦坐在我對面,就是她創造了奇跡。經理先生,克爾比蕭夫人是個十分可愛的女人?!?/p>
“我跟你說過嘛,莫涅先生。”
“既可愛又勇敢。知道我的困境以后,她愿意分擔我的苦楚。你感到訝異嗎?”
“一點也不……在這里,我們已習慣于戲劇化的一見鐘情。我為你高興。你年輕,很年輕。”
“所以,如果你不覺得有什么不妥的話,明天我和克爾比蕭夫人動身前往迪明?!?/p>
“她也和你一樣不想死了?”
“當然。待會兒她自己會來告訴你。剩下的就是有個微妙的問題需要解決。我付了三百美金,那幾乎是我全部的財產。為了買車票,你是否可以退回一部分?或是不可通融?”
“莫涅先生,我們是正人君子。未完成的服務,我們絕不收錢。明天一早,出納就會替你結賬。膳宿費每天二十美元,外加小費,余款會退給你?!?/p>
“經理先生,你真是既慷慨又有禮貌。我對你感激不盡……新的生活,重新拾回的幸福?!?/p>
經理說:“我樂于為你服務?!?/p>
他望著莫涅出去,走遠。然后他按鈴叫服務生:“把薩哥尼叫來!”
“你找我,經理先生?”
“是的,薩哥尼。今天凌晨二時左右,開一一三號房間的煤氣。”
“經理先生,送他去忘川之前,要不要安眠藥?”
“不必,我想他會睡得很好。今晚只辦這件事。明天輪到一七號的兩位少女,像我們說好了的?!?/p>
門房出去時,克爾比蕭夫人在經理室門口出現了。
經理說:“進來,我正想叫人找你。你的顧客剛才向我說他要走了?!?/p>
她說:“我覺得你該恭維我。是一件辦得很好的事。”
“做得很快,我知道?!?/p>
“就在今夜?”
“是,就在今夜。”
她說:“可憐的男孩!他人很好,很傳奇化?!?/p>
經理說:“他們全都傳奇化。”
她說:“你還真殘酷。就在他們再愛生活時,你使他們消失?!?/p>
“殘酷?恰巧相反。我們的方法很人道。約翰·莫涅有宗教方面的顧慮。我使他安詳?!?/p>
他看了一下登記簿。
“你明天休息。不過后天,你又有一位新顧客。還是一位銀行家,瑞典人,他不很年輕。”
她說:“我很喜歡那個法國人?!彼袷窃趬糁?。
經理說:“人無法選擇自己的工作?!彼恼Z氣嚴厲?!斑@是你十塊錢的工資,外加十元獎金?!?/p>
“謝謝?!笨藸柋仁挿蛉苏f。
把鈔票放進皮包里的時候,她嘆了一口氣。
她走了以后,經理找出紅鉛筆。然后,小心翼翼地,用一把尺,在登記簿上劃去一個名字。
·胡品清譯·
(選自臺灣《星期三的紫羅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