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性不好的人,永遠覺得生活清新有趣。
利弊相衡,這個定律在記憶與忘記上,較其他方面更準確、更有益。要是一個人記不起那些曾經幸會者的名字,那么他對討厭者的名字也同樣健忘。如果他記不住人類歷史錯綜復雜的途徑,便也不會記清昨日離婚案中令人窩心的細節。他的思想像泉水一樣,永遠清澈流暢。他覺得今年更加有趣,因為他對本質上大致一樣的去年已經印象模糊。于是一個被稱為記性不好的人,永遠覺得生活有趣,饒有晨輝般的清新感。
忘記實在和記憶一樣,是心靈的活動。除非我們忘卻一大堆,否則不能記憶。說實在話,人們所忘記的都是所記得的。要想起忘記了什么,和要想起記得些什么同樣傷腦筋。偉大作家所知的幾乎永遠僅是應付當前目標所需的,沒有累贅。音樂和詩,大概都是從遺忘的狀態中提煉出來的。日常的一般題材沉入心底,以被“忘卻”的狀態存在,然后像沙粒在蚌殼內形成珍珠,赫然重現。
我們天生喜歡健忘的人,這是有理由的。不健忘的人,照霍姆斯的解釋,總是在不相干的事實上“拖泥帶水”,破壞了美好的談話。你希望他們提出意見時,他們卻引述一段報章。記憶力特強的人,似乎把所有知識都存放在櫥窗,其他的地方一無所有。
另一方面,健忘的人總是奇峰突出,連他自己也覺得詫異。他不像記憶力強的人提出那么多事實,卻有更多見解。他們從內心深處接二連三地把思想發掘出來,并坦然表示想不到自己竟蘊藏這些東西,真是一件樂事。這些人物,思想永無枯竭,是最健談的人,也是最佳朋友。他們的思想并不膚淺,可以供人無窮無盡地探索下去。對于一個記得每件事情的人,經過數千年,天堂也會變成無聊透頂的地方;但對健忘的人來說,天堂確是樂土,有機會重讀無數舊書,重新結交舊相識,天堂沒有理由不永遠繼續下去。
世上往往有許多事情,智者該索性避開,起碼暫避一下。比如說,他無力改變,而回想起來又會使他痛心疾首的那些邪惡、悲慘及愚蠢的事。我們這個時代,通常把這種不正視現實的行為視為怯懦。但是,勇氣存在于奮力以赴的艱辛行動中,同樣也存在于安詳與沉著之中。不時脫下盔甲的人,其勇氣并不比連睡覺也穿著盔甲的人遜色。
真的,義務和樂趣一樣,能促使每個人筑起可以不受滋擾的心靈堡壘,借以獲得心智自主。經過回憶作用所選擇、安排和美化的個人往事,正是這種退隱的最佳去處。
我在寫這篇文章的時候,腦中浮現出一幅生動的圖畫:若干年前,我在索塞克斯郡阿杜爾河畔一家旅館吃早餐,眺望潺潺流水。在這幅圖畫中,河水在朝陽下綠波粼粼,銀光閃閃。事實上我當時所見到的河水完全不是銀綠色,而是褐濁污黃。記憶依稀,使它變得鮮艷奪目。
這種熱烈的回憶才是最佳的忘懷。忘了水里的泥漿,代以幻想的碧綠銀白。時常回想和改進自己以往光榮的時刻,是獲得快樂的要訣。
假設有這么一天,一個健忘的人經過一千次抱怨自己記憶不好,有人便信了他的話,把一小部分忘記的事情突然灌輸進他的腦海,往事便會紛紛涌現。千萬幅面孔從黑暗中走出來,可怕地注視著他,靜寂中一大堆嗡嗡聲越來越響,最后使他的腦袋成了嘈雜的魔窟,在茫茫人海的眾多面孔當中,他找不出他親愛的幾位。他曾經愛聽的聲音被嘈雜乏味的談話聲淹沒。他曾經愛讀的幾本好書,積壓在數以千計的乏味書底下。最糟糕的是,在他從前許多瑣事、挫折和屈服之中,再也找不到本來因記憶力不好,而自我陶醉地夢想得到理想的自己。
在這痛苦的時刻,他會哀求麻醉劑或忘憂草。苦難過去時,我想他會建立新的祭壇,感謝上蒼賜予遺忘之福。
·艾柯 譯·
(選自臺灣《生命中重要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