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懷瑾先生
在最近一次媒體訪談中,大陸記者稱我是“臺灣來的,繼南懷瑾先生之后的哲普大師”。我對于別人給我的所謂“封號”,一向抱著尊重的態度,通常也不愿多作評論。譬如,別人稱我“大師”,我心中有啼笑皆非的感覺,不知該接受還是該拒絕,因為我很早就認為:在人文學界要達到大師的資格,大概總是七十歲以后的事。
說到“哲普”,是就哲學的普及推廣而言。在臺灣,南先生是經典詮釋者、修行指導者;他是活躍于社會高層的知識分子,一般人不會把他與哲學聯想在一起。他曾經受聘于輔仁大學哲學系,教的科目是中國哲學史,但是為期甚短,大概兩三年而已。我正好在輔大上過他的課,對他當然印象深刻了。
他是怎么上課的呢?首先,當時哲學系用的教科書是馮友蘭教授的《中國哲學史》,但因為兩岸處于敵對狀態,所以馮著并未標示作者大名,由學??倓仗幱坝〕蓵u給學生作上課之用。南先生上課并不用教科書,想到什么就說什么,至于內容則五花八門,學生們聽了反而津津有味。一年下來沒有學到什么專業的中哲史,倒長了許多稀奇古怪的見識。
有一次,他見同學們無心上課,大概是接近圣誕假期的緣故,他面露微笑宣布:“今天不上課了,我教你們打坐吧!”說完雙手一按,整個人就躍上講桌,盤腿坐好,雙腳掌心朝天,雙手合十,狀如老僧入定。同學們都是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自然看得目瞪口呆。有些人跟著老師的口訣,也開始盤腿數息了。
聰明人喜歡表現幽默感。南先生知道許多學生常擔心考試與分數,就勸大家看開一點,并說:“因為學生太多,我沒有時間閱卷,所以就用電扇來吹考卷,再依考卷落點的遠近來決定分數?!币馑际牵簩懙幂^少的卷子比較輕,也吹得比較遠,所以分數也較低。反之,誰寫得越多,誰的分數就越高了。后來真有同學按這種方法得到高分。哲學系教師的隨興自在與不可捉摸,于此可見一斑。
我印象最深的是南先生的一句話:“一個年輕人在二十六歲以前沒有成就,他就終身沒有希望了。”這句話對我是很大的打擊。我心想:我大學畢業已經二十三歲了,當兵兩年就二十五歲了。再怎么聰明與努力,二十六歲最多取得碩士學位,怎么談得上什么成就呢?南先生依自己的特殊經歷來作普遍的推論,因他二十六歲在大陸西南地區就聲名大噪,成為傳奇人物。
我后來念了道家,才算化解了長期存在心中的壓力。有人少年得志。有人大器晚成。朝四與暮三,加起來是七;朝三與暮四,加起來也是七。既然整體看來,總數都是七,我們又何必加入情緒因素,在其中表現無謂的喜怒哀樂呢?
記者知道我與南先生有一小段師生因緣,就追問我對他老人家的評價。我說:“南先生不是學院派教授的那種學者,他是絕頂聰明的讀書人,對中國各種學問,儒釋道的一切經典,一看就懂,一懂就能講得頭頭是道?!边@時如果斤斤計較于某些句意的解釋,恐怕有些文不對題而大煞風景了。
譬如,南先生最為膾炙人口的書是《論語別裁》。他確實別出心裁,把《論語》打散開來,依其生活背景與核心觀念來加以介紹,使人讀來深感趣味,好像時空的差距消失了,孔子也變得真實而有生命。那么,如果由學術研究的立場來看,這本書的評價如何?這就見仁見智。依今天大陸國學熱的情況而論,許多以“心得”為名的書都過于主觀與淺顯,那么南先生的書當然值得一讀。不過,如果有學生要寫研究報告,恐怕就不會倚賴這本書。南先生是一位生活哲學家,而不是學院派的教書匠。
余英時先生
我在耶魯大學念書時,博士論文有兩位指導教授,其中一位是余英時先生。余先生那時已經名滿天下,望重士林。他有一次寫了一篇長文,討論中國古代的價值觀問題,結果臺灣的《中國時報》一天刊完全文,這是前所未見的尊重規格。我為此事向他致意時,他謙稱:“這實在是名過其實了!”
學者受到媒體的肯定,并非只是個人獲得虛名,而是他的學問有益于世道人心,這當然值得額手稱慶。他是指導教授,每周指定我要閱讀專書與論文,我則固定每周一小時向老師報告學習心得。我在作報告時,余先生只是靜聽,有時眼望天花板,有時清理他的煙斗。每當我講到自己的看法或者表達不太有把握的意見時,他就會轉頭看我一眼,意思好像在說:“真是如此嗎?”
被他如此一望,不免有些心虛,我就立即補充說明,不然就停頓一下,靜聽老師的指示。我的報告時間最多半小時,剩下的半小時就開始聊天了。不管聽到任何題材,余先生都會旁征博引,展現歷史學者的博學多聞,讓我頗覺“望洋興嘆”。即使聊到現實生活的題材,他也能侃侃而談,說出許多通透的道理。
我在寫完博士論文之后,終于忍不住請教余先生:“為何能夠如此博學?有沒有什么秘訣?”
他說:“有的,我從年輕的時候,就養成一種習慣。每天晚上臨睡前,我都要自問:‘今天又過去了,我今天有沒有學到新東西?’如果答案是有,我才上床睡覺;如果答案是沒有,那么我就到書房去,隨便取一本書翻閱,一定要確定自己學到了一點新東西,我才愿意去睡覺。”
只要養成這樣的習慣,再持之以恒,那么三十幾年下來,自然擁有豐富的學識了。余先生的成功秘訣即在于此。然而,一般人最缺乏的正是恒心,如果沒有明確的動機,又怎能產生奮斗的動力呢?談到動機,孔子說:“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笨鬃涌谥械摹肮拧睉撌侵钢艹跫耙郧?;當時的學者考慮的是:學習可以改善自己的生命。到了孔子的時代,學者所想的是成名得利,取得官職與俸祿。再往下兩千多年,到了今日,學術分工日趨細密,絕大多數學者的專業知識完全與自己的“生命處境”沒有任何關聯了。
因此,即使是專業學者,也需要重新找到學習的動機,亦即學習是為了增益自己的生命價值,讓自己在“好學、深思、力行”的良性循環中,不斷感受心靈成長的喜悅,這對自己與周遭的親人朋友,都是一件美好的事。
余先生的方法,或許是受到子夏的啟發。在《論語》中,子夏認為“好學”就是:“日知其所無,月無忘其所能。”意思是:每天知道自己所未知,每月不要忘記自己所已知。明末大儒顧炎武寫《日知錄》,他的書名也是取自此語。由此可見大家心同理同,都想把握每一天,而不愿稍有松懈。
我自耶魯歸來之后,常常想到余先生的教誨,也總是提醒自己要每天學習一點新東西。二十多年過去了,我未能完全做到這樣的要求,實在不免愧對老師。
我在今年四月下旬應邀前往安徽電視臺主講十二集《莊子》,認識了當地一些朋友。他們談到當代學者時,便強調胡適之先生是安徽人。這時我就加上一句:“我也有兩位恩師是安徽人,一位是方東美先生,一位是余英時先生?!边@些當然只是為了聊天助興,因為身為學生不能依靠老師來博取名聲,反而應該更加努力,使老師受到推崇。方東美先生常說:“一個老師最大的悲哀,是沒有教出勝過自己的學生?!鄙頌閷W生的我們聽到這樣的話,自然心生警惕,努力上進,即使無法青出于藍,也要做到不辱師門。若非如此,文化又如何可能不斷向前進展呢?
(選自臺灣《明道文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