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自己用英文講課一直沒有把握,一直到史蒂夫用親切的笑容稱贊我:
“我很喜歡你的課,可是注冊時被分到隔壁班,能不能請你收我到你這一班?”
可以想見我心中那份就要蹦出來的虛榮了。我裝著若無其事地回答:
“你去和史密斯教授談,原則上是不行的。”
其實我是想留他的,因為他是我上課兩周以來,惟一給我信心的一位學生。
后來史密斯教授沒同意他,但是他卻一直賴在我這一班,我那來自東方的魅力可想而知了。
第一次小考,史蒂夫是班上惟一的滿分。
下課在電梯內,他向我行了一個禮,鞠了一個躬,又是一個親切的笑:
“謝謝你,最后一題是你告訴我的,我才會滿分。”
我想起考前他一直纏著請教我問題,問的幾乎都是我的考題。
第二次小考,卷子發下了,史蒂夫跑來找我,很激動地說:
“第三題我這個答案你曾經同意要給我對的,為什么又算錯呢?”
我看了一眼他的答案,似是而非,而實在記不得給他任何承諾了。我必須相信自己的迷糊,因為經常被學生包圍著討分數,心一軟,加上沒時間和他們耗,我總是說:
“好吧,好吧,我會記得給你們對。”
而大部分學生的請求我是忘了。于是我試探著問他:
“是嗎?我答應過你嗎?”
“當然,你上星期答應的,我在教室門口問的。”
我又給了他滿分。為著他曾那樣捧我的場,不顧系規而硬賴在我的班級,我愿見他高分。
第三次他缺考,按系規,沒有任何合理借口,是要給零分的。
他在下一次上課時很憂愁地對我說,上回缺考是因為頭疼。
“我可以拿醫生證明給你看。”他說。
我同意在下一次拿到他的證明后給他補考的機會。
下一次上課他說他忘了帶證明,希望我先給他補考,再下一次一定帶來。
我懷疑地看著他。他露齒而笑,很友善而無辜地。于是我給了他補考機會,題目則換湯不換藥,他又拿了滿分。而那份證明卻一直忘了,我也忘了。
史蒂夫的分數在全班是遙遙領先了,難怪他有些得意忘形,在一次上課中,他在底下大發議論,直接影響了我的情緒。我瞪了他一眼,他卻朝我眨眨眼,又繼續嘻笑著說著一件似乎令他夠得意的事。他那眨眼的動作似乎意味著他曾用什么東西賄賂過我,顯得幾近曖昧。
我忍不住吼了一聲:
“史蒂夫!”
他抬起頭,又是很無辜的表情。
我想罵——閉上你的鳥嘴,結果我只是笑笑——也是很友善而無辜的笑,為著他曾給過我信心。
我只在下課后警告他,以后上課不要講話。他連連點著頭說:“我只是和他們討論功課。”
又一次的考試,他終于錯了兩題。他怒氣沖沖地又找上我,再一次強調我在上一周答應他這兩題的寫法也可以算對。
“是嗎?”我提高了腔調,像測謊器一般。
“當然,千真萬確的!”他音調更高,理直氣壯地。
美國人多半是很誠實的,他們不會把每個人當賊看,我從超級市場出來,肩上的包袱他們從來不會檢查。雖然這使他們的超級市場損失極大,他們卻仍然愿意尊重顧客,相信他們的品格。于是,我又放了他一馬。為著他有優良的傳統。
當然,為著他曾稱贊過我,也是原因之一。
當學期結束時,史蒂夫毫無疑問的是全班最高分。
隔壁班的助教豆拉西小姐來索取史蒂夫的成績,因為史蒂夫的名字是列在她的綠色小冊上的。我告訴她,史蒂夫平均是滿分。
“不!”豆拉西搖著頭,“絕不可能!”
“憑什么呢?”我問她。
“他是個狡猾的家伙,從前我帶過他的實驗,他功課很差,但作弊方法很高明,我了解他。”
“所以他才不敢再上你的課?我想到我的東方魅力。”
“應該是的。他告訴別人說你是個大好人,很糊涂。”
這下,我猶如從校園的鐘樓跌到地上的積雪內,渾身直發冷。
我惟一的補救是在他的成績欄后的評語上填了一句:
此生甚惡劣!
當然,史密斯教授一定難以置信這種平均分數和評語的相關性,我不想再揭發他,畢竟他給過我一學期的信心,使我如履薄冰般應付了這一學期的助教課程。不過,如果他不幸在路上與我相逢,再對我施以無辜而友善的笑容時,我會撿起一大塊雪去填他的嘴巴,讓他哭笑不得,然后用他們的粗話罵他:狗屎!當然,能補上一腿中國功夫是更好了。
(選自臺灣《在蘋果樹下躲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