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正從巴黎開出去。透過車窗玻璃,阿涅絲凝視著黃昏下的郊區。淚眼模糊的她什么也看不見,盡管她曾下過決心要十分堅強。她在驚愕中上了車,在車廂里覺得自己還算寧靜。然后,她突然又感到自己在人間是多么孤獨,覺得自己處在不可克服的痛苦之中,因為她想到火車到達目的地之后她就要在陌生人之間過非獨立的、雇傭式的生活。
不過,她還是壓抑了自己脆弱的感情。等淚水干了以后,她回過頭,望向車廂內部,挺直地坐著,一動也不動。她刻意拉緊大衣,把面紗拉下,遮住面孔,裝出嚴肅的樣子,使服裝和發型上不顯出絲毫的優雅。她年輕貌美,而替她找到這份家庭教師工作的女校長說,嚴肅的人才適合做家庭教師。
突然,阿涅絲發現鄰座上一個男孩正在端詳著她。那是一位軍人。火車離站不久之前,他才在那位少女旁邊最后一個空位子上坐下的。阿涅絲斜著眼睛瞟了他一下,看見的是這副模樣:年輕而清秀的面孔、金頭發、藍眼睛。他看起來很羞怯,只偷偷地瞄她,他倆的目光短暫地交錯了一下,兩人都臉紅了。
那時,他們發現對面有一位胖太太用斥責的目光盯著他們,這一下反而使他倆本能地又互望了一眼,一種默契也因而建立起來了。火車這一次停下以后,胖太太睡著了,而且也是她使他倆開始交談,因為她睡覺的樣子也像在生氣,在睡夢中還說著無連貫性的家常話。五分鐘以后他們竊竊私語,談天氣、談火車、談寒夜、談任何事。
火車又停下了,這一次是停十分鐘。男孩向女孩建議去餐飲部吃點什么熱的東西,她覺得他太唐突,有尊嚴地拒絕了。然而,那男孩因冒犯了她而顯得那么痛苦,于是她同意了。加之,他灑脫的樣子也非常吸引人,像個歷險家。他先下車,阿涅絲扶著他的臂膀跳下踏板。像兩個孩子,他倆手牽手穿過月臺路,歡樂地跑。喝了滾燙的咖啡以后,又以同樣的步姿和神態回來。他倆跨上了踏板,喘著氣在長凳上跌坐下來。那時,他們自覺是老朋友,仿佛是總角之交。阿涅絲愉快地說他們幾乎錯過了火車,而她的旅伴則帶著未表露的驚慌說,假如沒趕上來,對他來說就很嚴重。他解釋說,這一次他是請病假,又曾把歸隊的時刻延到最后。這番話給阿涅絲很深刻的印象,覺得他在為她冒著危險,也把這種想法告訴了他。
火車在黑夜里飛馳,雪花沿著窗玻璃飄落。車廂里剩下的四位旅客在睡覺。肩并肩坐在角落里的阿涅絲和她的旅伴此刻默默無語,但是在他倆之間,一種無聲勝有聲的親密感正在滋生。
幾分鐘以后,男孩俯身,低聲問她:“離開巴黎的時候,你好像很難過,為什么?”
她不回答。
“啊,對不起,”他用較含蓄的語氣說,“我太冒昧,那與我無關。”
她覺得他的聲音中有妒意,抬頭望他,然后簡單地告訴他為什么很難過。她是孤兒,是由一位老年的親戚撫養大的。那位老太太非常疼她,四個月前死了,把她單獨地留在了人間,一文不名。因此,她該自己謀生。她在一所學校里住了一陣子,那所學校代人介紹家庭教師。她很高興在外省找到了一個家庭教師的席位,她正前往。她哭了,因為這一切都顯得殘酷,因為她還來不及認命。不過,她今后會變得堅強。
她說完了,又想哭。她的旅伴開始沒說什么,只是同情那個獨自面對敵意的世界的女孩,她既嬌弱又勇敢。
然后,他終于說話了:“你相信嗎?我也是一個人,或者說幾乎一個人。我只有一位老伯父。他生性怪癖,我很少去看他。和你一樣,我也是一個人,沒有親情……好了,別哭了,別哭。”
他握住她的手,俯身向她,輕聲安慰她,安慰的話語又變成示愛。阿涅絲顫抖著,兩人都忘了他們幾小時前還是陌生人,兩人也都覺得他們的生活此刻已具有新的意義。
突然,一位醒過來了的旅客問火車到了什么地方。那年輕人放開阿涅絲的手,向門外望了一眼。在剛才的激情中,他沒注意到兩分鐘前,火車已經靠站停下來了。突然,他在路燈的玻璃罩上看見寫著的站名。他嚇了一跳,因為正是他該下車的十字路口,而火車已經鳴哨,準備開了。他慌慌張張地把行李從行李架上取下,奔向車門,跳下正在開動的火車。他絆了一下,爬起來。那時,他才發覺他還不知道那女孩的姓名地址,而且對方亦然。他沖過去大聲叫喊,而車廂已經太遠了,雖然他相信看見了一張望向門外的面孔。他茫然而絕望地呆在月臺上,同時也明白自己不可能有機會再找到她。對他來說,她只是一段回憶,遠去的火車正把回憶帶往“過去”。
·胡品清 譯·
(選自臺灣《星期三的紫羅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