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心靈（八篇）

旅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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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喜歡咀嚼旅途的滋味。

在年輕的日子里，我有一次在深夜坐火車坐過了站，沒錢住旅館，我就像流浪者一樣，在車站的長椅上，兩條腿很謙卑地曲縮著，準備隨時受斥責地將就了一晚。

整個夜晚我都是迷迷糊糊戒備地睡著。

另一條長椅上穿舊西裝上衣的中年漢子，枕著他的旅行袋，脫了鞋子，居然睡得甜蜜地打起鼾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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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的時候，很多游客都在圣馬可教堂廣場上喂鴿子。有些臃腫的鴿子飛翔起來兩翼都很吃力，這使人想起歐洲一些小酒館里飲得酩酊、西裝上衣扣不上的醉漢。

很多的鴿子都在廣場上和人群一起散步。

很多的鴿子悠閑地啄食、撒糞。

很多的鴿子不斷地撲動翅膀，膨茸著羽毛向母鴿示愛。

大家必須小心翼翼地走路，以免把一只肥胖而傲慢的鴿子踩傷。

“看起來，做意大利的鴿子不錯。”同團的游客老吳說，“但是可不能做臺灣的乳鴿。”

眼前這些快樂的鴿子都沒有痛苦和憂懼。

人如果沒有痛苦和憂懼又會怎樣生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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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愛喝酒的男人去旅行，他的行囊中時時刻刻放著酒。

他看到風景美的地方，由于贊嘆而喝上幾口。

他因為參觀日程緊湊，舟車勞頓，不免解渴一番。

他有時和團員談得投機，發現了飲酒的同好，相互切磋飲酒的學問，又盡興地干了幾杯。

大家一到名勝古跡，訪尋幽勝，他總是找一處不易引人注意的角落坐下休息，別人走動到何處，他就休息到何處。奇怪的是他從不脫隊，團員上車時，他的酒味早在車上。

有一天他疲乏地對導游說：“我不醒，就不要喚我。”

導游說：“先生，你出了昂貴的旅費呀!”

王子

有一位癡情的男士被婦女們投票選為“愛情王子”。

王子曾經有美滿的婚姻，他跟美麗的妻子形影相隨，很多單身的男女都不免暗暗仰羨。但造化弄人，突然而來的一場車禍，居然奪去了儷人的生命，從此癡情的男士落落寡歡，他走到任何地方都像一片烏云；甚至朋友們在歡笑的時候，看到他來到，都立刻把歡笑收藏起來。大家對他的癡情紛紛表示最大的敬意。

據說他委托人像學家塑造了許多尊妻子的蠟像；有一尊是在客廳中打掃，另一尊是坐在臥室化妝臺前，還有一尊是在廚房里炒菜。癡情男士如此做，實在為的是無限的思念。有了這些蠟像的存在，似乎他的生活又充滿了意義，有時候他會和她談話，有時候他會拿一件衣服披在瘦削的女人肩上。

不知是哪一次，癡情的男士接受邀請去參加宴會，他特地在身旁留下一個空位。

客人們都肅然準備聆聽他的解釋。

“我內人也來了。”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個塑膠制品，嘴巴對著孔，吹呀，吹呀；塑膠制品漸漸鼓起來了，一個女人的模樣也漸漸明朗了，原來那是他的妻子。

“我旅行也帶著我的妻子。”他愛憐地扶住塑膠人。

癡情男士的名聲大大傳開了，很多地方請他去演講，電視公司請他談婚姻如何橫跨兩度空間；他的母校要把他的名字列在名人堂內，同時設立獎學金；另有傳播公司派出精華制作群，為他拍攝了最富創意的專輯，極具性格的地方是別人頭發梳挽在后面，而他的頭發卻全部梳在前面，把整個臉覆蓋住，因此充滿了強烈的神秘感。

他走到哪里都受到包圍，有人爭先恐后要和他握手，有人急急送上鮮花。當癡情男士說話的時刻，連空氣中也彌漫了詩情畫意。

“愛情啊，是一種永恒不變的真理！”

他說得流淚了。很多多愁善感的女士都為他著迷，其中有一個天天跟隨他，不到半年，他們就結了婚；蠟像被打碎，塑膠人送上垃圾車；關于“王子”什么的傳聞，人們聽了只是“嗯”一聲。

眾生

醫院里大多是年輕醫師，他們診治或探詢病情的時候，態度都非常地誠懇、親切；跟上了年紀的醫師那種穩重與尊嚴是不同的風格。

對于許多醫師長年面對病患的痛苦，我們都有一份深深的敬意；有一個病人說得最深刻：世上能挽救生命的只有兩位，一位是神，另一位是醫師。因此病房中即使有憤世嫉俗的人，罵盡了社會的黑暗以后，卻對醫師仍舊恭恭敬敬，按照醫囑服藥。

另外每天要和我們接觸的是護士，她們要按時來為病人量體溫、送藥、打針。一些病久了，沒人來探病的病患最盼望看到她們，有時說說自己的病情，有時談一兩句生活上的瑣事，于是那一顆孤零零的心似乎有了著落。

很多人，生病變成了藤蔓。

也有人生病變成了嬰兒。

戴了一副近視眼鏡的護士長說：“上回有個心如鋼鐵的漢子進了醫院，出去的時候他心如海綿。”

我們都笑了。

醫院宛如把變幻的人生濃縮在櫥窗內：產房中有初生嬰兒的啼哭；太平間悄悄運出了一具僵硬的尸體。當知悉不是絕癥時喜悅得流淚；當知悉是絕癥時卻痛苦得無法成眠。呻吟是時時可聞的，但依然有笑語，醫院的伙食車上菜肴冒著熱氣，飲食要進行，時鐘在嘀嗒，生命也要進行。

看多了悲哀——悲哀無非是朋友。

酒腸

文思快的文案據說以前是一位作家，后來在婚姻上遭到幾次挫折，就不再寫文章了。他的酒量不錯，下班以后，有幾次到外面買了高粱酒和下酒菜回來，找工友老江喝酒，酒后他批評別人的文章就更是酣暢、痛快!

不過想到天下的文章都被罵完了，那好文章在哪里呢?

我傻傻地向文案提出疑問。

于是文案先生拍拍自己的肚腹說：“在我這里。”

此刻文案老兄肚腹內的構成，我是了如指掌：高粱酒的酒液不少，再加鹵牛肉、鴨頭腳、鹵豆干……再經過消化發酵之后，能否產生當年文壇的雄風，實在不敢斷言。

上了年紀的老江卻時時建言：打鐵要趁熱，最后找機會娶個老婆，才免得孤孤單單守在家里對電視機講話。

“我的愿望是找個有錢的女人結婚，這樣我就有酒喝了。”

“會實現的，會實現的。”我舉起酒杯。

人編織的夢想有時候也是下酒的好菜。

我知道有錢的女人會挑一個英俊的白馬王子，而像文案這種人卻會使小姐們敬而遠之，但他卻活得好好的，寫得出洗發精的廣告詞：發絲，愛絲，絲絲眼中，絲絲入夢……這是多么浪漫的胸懷啊！

文案的臉喝得通紅，他說最看不慣媒體部主任一天到晚掛著領帶，那是極端地虛偽；還有臉上像化妝品的笑容都使他憎惡。雖然文案流露的是真情，而我卻迷惘了。

書

很多年前，我很喜歡送書。

每當一本新作品出版，我總是滿懷熱情地贈送諸長者、友好，也希望得到更多的共鳴。但是有一次去朋友家，當我發現我的書竟被他的稚子撕成雪花片片的時候，心中便注滿了悲哀和傷痛。不幸的是朋友竟也忘了那是誰的書。

有一個尖銳的讀者說得好：“書有什么用呢?既不能吃又不能用，翻翻它，它就死了。”

后來我再不愿意送書。

我把自己的書擺在書櫥里，無聊的時候，我們相互凝視，那會使我想起行過時間沙灘的腳印、年輕時候創作的狂熱。

再進酒

在高山上飲酒酩酊，跟平地是完全不一樣的。

一位朋友高舉雙手說：“我離天堂近了。”

另一位朋友說：“我要燃燒；我是蠟燭，我是火把，我是鈔票，我是愛情……”

但是當所有酒瓶都涓滴不剩的時候，我們即使用吃奶的力氣搖撼酒瓶，仍然得不到呼應。

“酒瓶空了。”

“什么都可以飲。”朋友的杯子舉到空中，好像有誰在為他添酒。“山可以飲，草木可以飲，溪可以飲，風可以飲，星星也可以飲。”

不過量

我們喝酒集團中，“節制”先生是惟一喝酒不過量的人。有時候酒友曾經以小人之心，來懷疑節制先生參加我們無聊人喝酒的目的；然而想來想去，卻找不到我們有令他垂涎的所在。

后來有人酒后率直地問他參與的原因。

他也直率地回答說：“只是想看看各位喝酒的丑態。”

原來看丑態也是令人快樂的，可品賞的。

一旦大家講話聲嘶力竭的時候，便是節制先生發言的時刻；他先說喝酒傷肝，又說喝酒傷腦，主題卻是大家感到頭痛的養身之道：什么早起晨跑、太極拳與外丹功、健康食品與七分飽，聽得我們更是昏昏欲睡。

大概愛飲者對長壽都是聽不入耳的。

但是所有的酒友都一致感謝節制先生的提醒。

有人付賬，掏上一口袋的鈔票送上柜臺，那時候節制先生不慌不忙再收回來；他吩咐服務生點酒瓶，再核對賬單。若有吃不完的菜，還要用塑膠袋包起，再拿給家中小孩子多的酒友。等到各路兄弟踉蹌出門，他總是最后一個站在門口揮手，仿佛飯店是他開的。

記得有一次，有一位酒友剛跨上機車不久，便直直駛向一輛水果手推車，車子上的水果撞得滿地滾，酒友在破碎瓜果的陪襯下滿臉鮮血。只見節制先生鎮靜地扶起傷者，要我們一人肩支一邊，很快地便把他送到附近醫院。臨危不亂的節制先生終于被我們公推為“保姆”，并半年免費。

鱒 說

高山上有人養鱒，那條路很崎嶇，有些路段還沒有鋪柏油。

但鮮美的鱒魚引誘我們去，一路彎彎曲曲的山道使人提心吊膽，車程就花了三小時多。最后的一程，車道尤其狹窄而陡峭，只能容得一輛車單行，妻怕這條路連會車的地方都沒有。幸好附近樹林里走出一個面上刺青的山地老婦人，我們問路后，她揮揮手要我們放心地上去。

一直到養鱒場才有廣場。山坡上建造了一梯一梯長方形的養鱒池，銀鱗的鱒魚在水中活潑地游動、跳躍。

飼魚的人說：“鱒魚是最愛清潔的魚。”

“看了它們的可愛再吃它們就很殘忍了。”妻說。

“現在流行這樣。”飼魚的人傳來網子，“要不要自己撈?”

“你選吧!”

飼魚的人告訴我們，假日吃魚的人特別多，為了道路通行順暢，大家只好一起下去。想到吃魚要這樣辛苦，依然有前赴后繼的人來到這個巍巍的山峰，真是令人驚訝。高山的鱒，死亡也是一種尊貴。

（選自臺灣《一方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