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故事得從兩年前說起。那個時候M市剛剛成立“M市華文作家聯合會”,簡稱“M華作聯”。這個組織對于會舞文弄墨的人來說,太有吸引力了,認為能夠加入這個組織是無上的光榮。一登龍門,身價百倍。
趙高這個家伙有念過高中的學歷,他曾在學校壁報上發表過兩首小詩和一篇散文,就憑這一點點學歷和才氣,也想趕時髦加入“M華作聯”。為此到處打聽“M華作聯”的會址。四處奔波,在獲得高人指點迷津之后才找到,高興得要命。
趙高興致勃勃地去了“M華作聯”的會所。在那里接待他的是該會主席,名字叫胡屠。其實人倒不糊涂,是M市華人社會里神通廣大的活躍分子,以最愛出風頭又最會拍馬屁聞名于華人圈。
胡屠問趙高:“先生,有何貴干?”
趙高答道:“我是慕名而來,要報名參加‘M華作聯’的。”
“你想加入‘M華作聯’?‘M華作聯’不是隨便什么人都可以參加的。我們有嚴格的入會條件,審查入會資格一點也不會馬虎。你聽清楚了嗎?”胡屠講的話,好像剛從冰箱里拿出來,冷冰冰的。
“可以告訴我嗎,有什么條件?”
“你聽著,第一,必須無條件遵守本會章程;第二,至少在報章雜志上發表過六篇文章;第三,必須有本會兩位會員推薦,方可申請填寫表格,接納與否還得經過理事會審查通過。我告訴你,要當一個作家是不容易的。作家是不平凡的人,他是人類靈魂的工程師。為此必須品德高尚、眼光遠大、胸襟開闊和精通文墨。你知道嗎?作家要耐得住寂寞,要十年寒窗、艱苦讀書;作家要耐得住坐冷板凳,要廢寢忘食,發奮創作,這樣才能創作出人民群眾喜聞樂見的偉大作品。還有別忘了在進行創作時要嘔心瀝血像曹雪芹那樣。但千萬不可曲高和寡,這樣才會得到廣大讀者的歡迎……”胡屠以大作家傲慢的態度,口若懸河滔滔不絕說著讓人摸不著邊際的話。
趙高聽得滿頭霧水不知所云,心想這個主席真啰嗦。老子今天是要報名的,并不是要來聽他講課的。早聽說過這個主席是嘴碎公說起話來嘮嘮叨叨沒完沒了。
胡屠吸了一口氣接著又啰嗦下去:“我把這些條件跟你說清楚了。你聽明白了,可以回家了。回家以后,先把六篇文章寫好。然后拿給報館去發表。發表了以后才有資格談入會的事情。你再把那些已經發表出來的文章帶來給我看。我看清楚了會幫你辦好入會手續。我們的談話到此為止。我很忙,還有很多事情要辦。再見。”說完丟下趙高自己走了。
趙高垂頭喪氣離開了“M華作聯”的會所。邊走心里邊琢磨,“M華作聯”的門檻這么高,真讓人望而生畏。聽了胡屠的解說,知道了這個門檻自己是跨不過去的。一個鬼都不認識,哪里去找兩個推薦人?文章一篇都難產,要六篇那要等到何時?從那一天起,趙高入會的美夢破滅了。從此不敢再做作家夢。這一件不愉快的事,隨著時間的流逝,也慢慢被他遺忘了。往事如煙。
白駒過隙,轉眼兩年過去了。沒想到的事情發生了。
有一天上午,天空晴朗,不刮風也不下雨。不知怎么搞的,突然間胡屠主席出現在趙高住家的門前。胡屠主席來訪,這突如其來的事情真讓趙高手足無措,心想稀客親自登門,必有要事相商。
“胡屠主席,請到屋里坐。來找我有什么事情?”趙高邊說邊想,世事變幻無常,難道是風水輪流轉,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以前我去找他,現在倒過來他來找我?
兩個人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下來面談。
“趙高先生,我今天來是給你帶來好消息。我記得兩年前你曾經找過我,說是要參加‘M華作聯’。兩年過去了,兩年來你從沒有找過我,入會的事沒有下文。現在我告訴你,最近我們‘M華作聯’進行改組,擴大組織,我們決定接受你成為我們的新會員,并準備安排你當理事。我來通知你,同時代表‘M華作聯’向你道賀。”說著伸出右手來跟趙高握手。態度也比兩年前熱情得多、誠懇得多。真是三十年河西了。
趙高聽了胡屠的通知,知道現在是夙愿得償美夢成真。他受寵若驚,在那里發愣,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過了幾分鐘,才由迷惑中醒悟過來。嘴巴開始可以動了,發出聲音來:“這是我夢寐以求的。我今天太高興了,胡屠主席非常感謝你。從今天起我是‘M華作聯’的會員,是真的作家了。”清醒過來后,腦子開始可以正常運作了,趙高發現今天發生的事有些蹊蹺,怎么入會這樣容易,像走高速公路那樣暢通無阻?現在會不會生態環境發生了變化,因有新的社團出現,怕競爭造成恐慌而采取非正常的措施,是不是胡屠主席不按牌理出牌了?
“當然啦,趙高先生你現在是會員了,就是作家了。道理還不清楚嗎?金商公會的會員,當然是做黃金珠寶生意的,不會是賣臭豆腐的;布商公會的會員,當然是做紡織品生意的,不會是賣咸魚干的;‘M華作聯’的會員,當然是作家,不會是拉三輪車的。”嘴碎公主席把道理說得天花亂墜。
“胡屠主席,我坦白告訴你,我已經很久沒有寫作了,不要說六篇,連半篇都拿不出來。”趙高記起兩年前提出的條件,必須有六篇文章發表在報紙上,方可申請入會。
“不要緊,反正以前寫過了,就可以了。我們正在擴大組織,你太太也可以報名入會。”
“我太太從來沒有寫過文章。”
“不要緊,讓她先加入‘M華作聯’成為會員。進來之后,才來開始學習寫作。這叫做先上車后補票。”
“對了,對了,這種做法很有創新性,非常好。先上車后補票。那么讓我女兒也上車吧,我女兒半年前已經開始補習華語了。‘牛羊草花,樹鳥門窗’八個字當中,除了‘樹’和‘窗’筆劃比較多還寫不好,其他六個字都寫得很端正。”
“這就夠了,八個字當中能寫好六個字,算是不錯,占了百分之七十五,可以打七十五分。在學校里考試,有六十分就及格了。及格了就可以上車。你的女兒從今天起也是‘M華作聯’的會員了。現在是開放時代。‘開’就是開門要大大的;‘放’就是放進來的人要多多的。”
“胡屠主席,我有一點不明白:‘M華作聯’擴大組織要招收很多會員,連不是作家的,像我太太和女兒,你也全部都要了,這不像作家組織,倒像幫會組織。招收會員變成了像抓壯丁一樣了。這樣到處亂抓,有點不像話。”
“時代變了,我們也要跟著變。比如說,以前作家要耐得住寂寞;現在不一樣了,現在作家要耐得住熱鬧。因為三天來一個聚餐會,五天來一個聯歡會,十天來一個座談會,你說夠不夠熱鬧?以前作家要耐得住坐冷板凳;現在不一樣了,現在作家要耐得住坐巴士的座位,因為要經常坐大巴士去各地串聯,像中國文革時期的紅衛兵那樣。一月份去了井里汶,二月份跑了茉莉芬,三月份奔赴北加海岸,四月份不知道又要去哪里?你說沒有結實的屁股耐得住嗎?”
胡屠說完便告辭了。從他匆忙的樣子,就知道正在分秒必爭抓緊時間,要去擴大組織,又要去“抓壯丁”了。
當胡屠一鉆進汽車,車要開走時,趙高在后面追上來大聲喊叫:“胡屠主席,聽我跟你說,如果你抓壯丁達不到指標的話,我家的兩位女傭也可以先上車后補票去充充數。”
(選自香港《香港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