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明月
傀儡師說,如果你做出一輪明月,我就在明月下彈琴給你聽。
此時正值月上中天,明月的光輝如水銀泄地,灑遍歸夢廊的每一個角落,一寸一寸,花樹搖曳的影子,都仿佛是銀質,只要輕輕一叩,便聲若琳瑯。
明月奴與傀儡師擊掌為誓,掌聲清脆,在很多年以后回響,漾出銀月隱約的光芒。
明月奴已經做過很多東西:讓蝴蝶一頭栽進水里香消玉殞的牡丹,饞嘴的貓為之守在魚缸邊上“喵嗚”了三日三夜的魚,最新做出來的大雁,招惹得一只活生生的雄雁為它殉了情,碰巧有書生路過,詩興大發,脫口詠道: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
明月奴興沖沖拿去給傀儡師看。
傀儡師照例坐在棋室里,棋盤上縱橫的黑白棋子,溫潤如玉的色澤,傀儡師手拈一子凝目而視。
她的腳步驚動他,黑子落地,輕微的“嗒”地一聲,就仿佛很遠的地方有水滴落下,沙漏里流逝細沙無數,殘更欲斷,時間過去一格。
傀儡師推棋道:“我輸了。”
坐在他對面的人也頷首道:“我輸了。”
那是一個白衣少女,純白色的容顏,眉目青青。她不笑,從來都不。她是一只傀儡,和司棋入畫抱琴侍書一樣沒有靈魂的傀儡,但是傀儡師格外鐘愛她。
明月奴曾趁傀儡師不在的時候溜進棋室,問她:“你是誰?”
木傀儡怔怔地看著她,反問:“你是誰?”
明月奴皺眉:“你叫什么名字?”
“……么名字?”木傀儡惆悵地看著她,眉目婉轉間的清愁,如傳說中傀儡師的琴聲。但是明月奴已經明白過來,這是最低級的木傀儡,她不會說話,只能永遠重復別人說的最后三個字。
明月奴捉弄她:“我討厭你!”
木傀儡也回復她:“……討厭你!”
明月奴負手,目光停在凌亂的棋盤上,呆了許久,忽然聽見木傀儡說:“……羨慕你。”一驚,而后知是自己方才失神時候喃喃自語:“我羨慕你。”——羨慕她什么?羨慕她沒有自己的靈魂?明月奴嗤笑一聲,笑自己荒唐。
“生死相許?”傀儡師接過她手中的桃花箋,似笑非笑的神色。他的聲音微微有點低,就仿佛淡灰色的風掠過耳際,極遠,遠在浮云之上,但細看時候,分明近在咫尺,只是隔了淡灰色一層模糊的影子。
少女純白的容顏機械地重復:“……死相許?”
2 歸夢廊
明月奴在歸夢廊已經三年。
三年前她看到的傀儡師是什么樣子,三年后仍是這個樣子,俊美的少年,眼眸幽深,那樣深那樣黑的眼睛里,沒有歲月的痕跡。怪不得天下人都說,永遠不要去問傀儡師的年齡。
明月奴是洛陽明家的人。
洛陽明家世代以制傀儡為生。百年前轟動一時的傀儡大賽,各出絕招,最后公推洛陽明家家主技藝最高,這時候東方來了一個美人,躬身道:“我家主人說,閣下不過如此,如不服氣,請去歸夢廊。”
當時氣盛,便隨那美人去了。歸夢廊中到底發生了什么無從得知,但是明家家主自此拜在歸夢廊主人名下,再沒有回過洛陽。
自此,天下除歸夢廊主人之外,再無人敢自稱傀儡師。
也自此,洛陽明家每年都會派出最有天分的弟子去歸夢廊學習,但是往往鎩羽而歸。
歸夢廊歷代主人都脾氣古怪,挑選弟子既不考驗對原料好壞的識別,也不考察刀功,將明家弟子阻于門外的,有時候是一把琴,有時候是幾顆棋子,又或者是一張書畫,層出不窮的花樣,明家每一代家主都頭痛不已。
說起來,明月奴是頂頂幸運的了。
三年前她來歸夢廊時候夏天已經結束了,滿池零落的蓮,傀儡師站在碧水池邊,寬大衣袖紛飛,那樣消瘦憔悴的一個背影,她幾乎以為他會乘風而去。他說:“去,彈支曲子來聽聽。”
自有抱琴領她去微語亭,亭中石桌,桌上古琴,圓首弧腰,通體髹紫漆,琴上弦如輕絲。
明月奴幼時雖然學過彈琴,但是并不擅長。何止不擅長,簡直是一塌糊涂,一曲《綠腰》彈得七零八落,滿心惴惴,低頭默坐,胸口仿佛壓了巨大的石,沉得喘不過氣來。
不知道等了多久,忽然一個聲音問她:“你想留在這里嗎?”
明月奴沖口答道:“自然想。”
“那么……你留下吧。”仿若嘆息,在風里散去,明月奴抬頭只看到一個背影,溶在淡灰色的風里,如果接近,應該是一種微涼的觸感,像衣上透明的水印。
傀儡師并不大管她,只吩咐刀奴教她練習刀功。房間里堆了白檀紫檀黑檀,影木紅木胡桃木,甚至是沉香木,濃郁的香,掂在手里,沉沉如同歲月里的不可割舍。
起初雕的是死物,一朵花,一片葉,花如怒放,葉若凋零;然后雕的是活物,乳虎嘯林,百獸震惶,蒼蠅飛過,嗡嗡不絕,又或者是聒噪的鸚哥,在回廊之下對著傀儡師做鬼臉。
一年到頭他也不會來見她幾次,每每只遠遠看見他的身影,在淡灰色的風里,淺的眉目,仿佛只要信手一抹,就能抹去。
而今他終于肯對她說:“如果你做出一輪明月,我就在明月下彈琴給你聽。”袖中冷玉匕抵著肌膚,一時冷,一時暖,戰栗如寒暑交加。
是歡喜還是興奮,連她自己也難以分辨。
3聽琴
一個月三十日,陰晴圓缺,每一晚的月亮都不一樣。
明月奴晝伏夜出已經有些日子。
手臂感知月亮的溫度,眼睛察覺月亮的顏色,在樹梢,在樹葉,在晚香玉的花瓣上,時如織錦,時如碎銀,月光收束在她的手中,如六弦琴的弦,只要她纖指一動,就是極美妙的樂聲。
三個月過去。
她挑選木料,最輕的輕木到最重的沉香,最鮮明的白木到最暗淡的烏木;她挑選工具,大至鋼斧,細到毫針,色色俱全;她挑選動手的時辰,月色將明,月色將暗,時辰是握在她手里的刀,分秒如刻,刀落如雨;她動手制作月亮的模子,或圓,或缺,或大,或小,或亮如珍珠,或暗如沉石。
最后完工的那個晚上,她叩響棋室的門:“請師父賜曲。”
“當”地巨響,仿佛有什么重重倒下去,一聲驚呼——是傀儡師的聲音,明月奴失色,動手去推門,門才一動,又被關緊,門內傳來傀儡師的聲音:“沒事。”兩個字,到底不比平日從容,是淡灰的底色里一點蒼白。
又等了許久,門“吱呀”開了。皓月當空,傀儡師面容里的蒼白被漆黑的眉目襯得分外清晰,仍著白衣,而心口,一點鮮紅的血漬,如同桃花盛開。
明月奴駭然退了半步,傀儡師卻抬頭對她微笑。他原本就極少笑,這一笑,就宛如花之初放,滿室灼灼,明月奴在恍惚中再退半步:那樣的風華,她受不起。
傀儡師仰頭看了一眼月亮,道:“果然月色極好。”便往微語亭去,明月奴神思恍惚,竟然沒有察覺他腳步蹣跚。
一路走,那明月一路跟著,青溶溶亮晶晶,仿佛一只巨大的水晶球。傳說西方的巫師能在水晶球里看到人的前世今生,卻不知傀儡師這樣的人物,要幾生幾世才能修成一個?
傀儡師立于琴前,十指在琴弦上。
轟然一聲,就仿佛有飛瀑直流而下,有長風掠過層林,有萬馬奔襲草原,悲拓之音如秋風蕭瑟,如冬雪嚴寒,無數的憤懣噴薄而出。
明月奴侍立一側,只覺心潮澎湃,血脈噴張,恨不得倚天出劍,讓鮮血染紅這樣蒼涼的一個世間。
而那琴聲忽又低下去,沉沉,如流水嗚咽,嗚咽中勃發的生機,水越發清澈了,明月如照,月光里浮上許多年華的影子,或歡喜,或悲哀,有少女孑然而立,白衣赤足,空寂的背影,寥落,沉淀在別人的目光里。
那琴聲越來越低,越來越低,如落花飄在水上,如情人呢喃在耳,如遙遠的地方潮汐漲落,起起伏伏,漸行漸遠,淡灰色的衣裳融進青溶溶的月光里,沒有回頭。
明月奴醒來的時候睡在自己的房間里,陽光映著云錦如霞,刀奴躬身道:“主人說姑娘做得很好,從下個月開始,可以學習制作傀儡了。”
制作傀儡是她長久以來的愿望,她以為自己會歡欣,但是并沒有。她推開刀奴,匆匆到棋室外,傀儡師如往日一樣,端坐于棋盤前,對手的位置上坐著容顏純白的女子,仔細看,她的眼睛仿佛比平日更黑一些,黑得鬼影幢幢。
她站在門檻上喊:“師父。”
傀儡師拂亂棋盤:“我輸了。”
“我輸了。”木傀儡乖巧地學舌。
明月奴覺得木傀儡的聲音寒如冰雪,落在地面上騰地起了一層白霧,輕輕巧巧,將自己和傀儡師劃分兩邊,咫尺之間,她走不到他身邊去,他也看不穿她的心思。她心里難過,從昨夜到今晨忍了許久的眼淚刷地落了下來。
傀儡師瞅見她的眼淚,微帶了三分詫異的神氣,問:“明月,你怎么了?”
4昌夜
傀儡師答應教她制作傀儡,但是實際上每日里仍是在她房中堆滿木料,極少來看她。明月奴只能遠遠見他坐在微語亭中,有時候身邊跟著棋室的木傀儡——她什么時候開始被允許走出棋室的?
明月奴隱約知道那一日自己為什么會在她的面前脫口說:“我羨慕你。”
是的她羨慕她,羨慕一只傀儡,羨慕她能夠日日伴在他的身邊,看他笑時容顏,沉思時候皺起的眉,眼睛里回憶的顏色,沉睡時候寧靜的面容,她多么幸運,而她自己不知道。
這樣荒誕的念想,可是到底忍不住,私下里問園中侍書:“為什么師父總將她留在身邊?”
侍書和所有園子里的木傀儡一樣,生了異常美麗的容顏,舉止有度,她回答:“主人的意思,我怎么能妄加揣測呢?”
“可是她長得不及你美,也沒有你這樣善解人意,她永遠只會跟在人的后面重復最后三個字,有什么值得師父另眼相看?”
人會嫉妒,連像人的木傀儡也會。侍書那一刻的表情真是精彩紛呈,明月奴不得不驚嘆傀儡師的技藝。
過得幾日便傳來消息,侍書被傀儡師發配去看守火鍛室。而司棋叩響她的門:“主人召見姑娘。”
明月奴再一次觸到冷玉匕冰涼的刃,刀光雪亮,映出她此刻的眼眸應該是什么顏色的呢?一步一步挨到棋室去,傀儡師背對著她,極遙遠的地方傳來聯落子的聲音,而她只能看到一個背影,沉的淡灰色,如風。
木傀儡第七次越過他的肩頭看她。
傀儡師漫不經心地說:“如果要使手段,明月,你可以使得高明一點,我并不希望我名下有這樣不爭氣的弟子。”平淡的口氣,和每一次在園中相逢并沒有什么不一樣。
明月奴低眉,應道:“是。”
春天就這樣過去了,然后是夏天,明月奴在檐下聽一整晚一整晚的雨,雨聲如琴——傀儡師已經很久沒有彈過琴了。她的屋里堆滿了木料,蒙了塵,她問自己,即便她的技藝和傀儡師一樣出色,那又有什么用,他會多看她一眼嗎?
那只是一只傀儡,甚至比園中大多數傀儡的姿色要差得很遠,可是他看她的時候,眸中溫柔的影子,就好像那一晚的琴聲,那樣渺遠,卻又真切到觸手可及的一個影子。明月奴嘆了一口氣,這時候已經起了秋風,滿池殘荷,讓她想起初見。
若只如初見。
所有心心念念的都不過是見他一眼,遠遠遠遠看他一眼,心里都會生出極大的滿足——可是人終究是貪心的,連一只木傀儡都會貪心,何況是人。
秋風過盡的時候傀儡師吩咐明月奴去長安送信。
歸夢廊中有的是木傀儡,這等粗活一向都不是明月奴做的事,但是既然傀儡師吩咐了,就不是她可以拒絕的。
長安有長安的繁華,明月奴走在熙熙攘攘的朱雀大街上,人來人往,各式各樣的表情,或貪孌,或平靜,或喜或嗔,或悲或怒,俗世里的喧擾,似是比歸夢廊要多上千百倍,也比歸夢廊要鮮活上千百倍。
傀儡師的信送到平安里沈宅,開門的玄衣少年眉眼含笑:“是明月奴姑娘么?”
少年叫昌夜。
5 傷心
昌夜的容貌并不算十分好看,但是笑的時候有三分像傀儡師,明月奴恍惚地想:一對眉極像。其實她并沒有如何仔細看過傀儡師的眉眼,他像是淡灰色的風,來去都只一個意象,看不真切。
明月奴送完信,便要回程,昌夜笑著問她:“從歸夢廊到長安,姑娘走了幾天?”
“三天。”
“先生給了姑娘多少時日?”
“三個月。”
昌夜便不說話,只笑吟吟看住她,眉目里越發的濃麗。明月奴卻是明白過來,從歸夢廊到長安,來回不過六日,而傀儡師給了整整三個月,是放逐,還是讓她散心?明月奴仔細想要拼出傀儡師吩咐這個任務時候的表情,但是她拼不出來,是司棋轉達了他的意思,他并沒有見她。
明月奴在沈府過完了整個冬天,冬日里燃了熊熊的火,火舌直舔到眉眼,赤紅如血,令人生出洋洋的懶意。昌夜含笑和她說起長安城里新開的酒肆,酒肆里雪膚碧眼的胡姬,又有胡曲,胡旋舞,胡衣窄小,波斯來的富商手上戴滿紅的綠的寶石,其實最吝嗇不過,長安城里都傳開了,都叫波斯商人窮波斯,明月奴大笑不已。
又帶她到長安街頭吃小食,上元節的油畫明珠,人日的六一菜,二月十五涅磐兜,上巳吃的是手里行廚,林林種種,莫說歸夢廊,就是洛陽也沒有聽過的花樣。
城中也有傀儡為戲,和波斯女的魔術混在一起,破綻百出。明月奴隨手取一段長枝,冷玉匕三下兩下,蜿蜒成蛇的模樣,往臺上一丟,蛇歡快地吐著信子,驚叫四起,昌夜忙拉著她在混亂中悄悄溜走,走出去很遠,她還樂不可吱。
但是昌夜止了腳步,他問她:“你為什么不快樂?”
明月奴睜大眼睛看住他,他眼中的自己笑得滿面緋紅,可是他問她:“你為什么不快樂?”原來不快樂是這樣明顯的一件事,就算她堆了滿臉的笑容,每一顆牙齒,每一根頭發都笑得花枝亂顫,仍不能掩飾一個事實——她不快樂。
歸夢廊是那樣冷寂的一個地方,可是到底是什么力量,讓她在世俗的歡喜里,仍日日思念歸夢廊的清冷?
淡灰色的風,只是風,竟像是烙在心上一般,刻出深深的紋,風吹不去,刀割不去。可是他不肯多看她一眼,明月奴辛酸地想。偏過臉就看見昌夜的眼睛,溫潤如烏玉,那里面有她的影子,明眸善徠,哭時候的悲傷與笑時候的歡喜都這樣的明晰。
他像是傀儡師的影子,因為那樣像的一對眉。
明月奴嘆息,喊:“昌夜。”
少年半抬了眉毛看她,那樣喜悅和溫柔的神情,她握住他的手說:“你帶我離開好不好?”
企盼和希冀——離開,時日越久,所有的記憶都會被流水沖淡,只一個影子,和他重合,也許多年以后她會相信,她愛的,從來都是眼前這個笑容溫柔的少年。
昌夜微微一怔,似是不能明白她的意思,但是終究明白過來,他低頭去,許久,應道:“好。”從唇齒之中擠出來,帶了歲月綿長的嘆息。
私奔,就仿佛一腳踏空,不知道等在前面的是懸崖還是平地,不是不惶恐的,但是少女這樣明朗的眼神,就仿佛春晨淡綠色的陽光,深山里才開凍的流水,將他的心潤活了過來,只要她一個笑容,便是天涯海角的苦,也沒有什么不可以忍受。
已經到最后一晚,明月奴獨自坐于燈下,看燈花結了一朵,又謝一朵,匆匆彈指,幾度花開花落,而那個杳遠的男子,這會兒……他在做什么呢,是否仍坐于純黑的棋室里,黑白棋子紛亂,陪伴他的,只有那個永遠貞靜的木傀儡?
那樣落寞的一個身影,明月奴的心里忽然難過起來,她走之后,滿園只剩下木傀儡,雖然他們和人一樣姿容秀美,行動自如,會唱歌,會跳舞,會陪他下棋,可是不會像人一樣,揣摩他的心思,成日里只想,他喜歡什么,什么才能讓他笑。
她走之后,偌大的歸夢廊,會更空落許多吧;
她走之后,他的目中,會更加惆悵和落寞吧。
不愿去想,又做不到不想,整夜的輾轉,天明時候,秀目通紅,昌夜問:“你是不是……還有什么割舍不下?”
明月奴說:“還有一輪明月……你能不能等我,回歸夢廊取回我親手制作的明月?”
昌夜仍是溫柔地看住她,那溫柔里許多的悲哀,便是明月奴再粗疏些,也看得分明。她握他的手說:“我會回來,你等我。”
昌夜只是點一點頭,沒有出聲,也許有一些無可奈何的傷心。
他最終也沒有等到她回來。
她牽掛的,又怎么會是一輪明月?
當她踏入歸夢廊,司棋已經帶來傀儡師的口信:“他不會等你。”
明月奴不信,可是傀儡師讓她信了。
長安郊外,她隱在樹后,再一次看到昌夜,那個會溫柔地對她笑的少年,會問她“為什么不快樂”的少年,接過傀儡師手上夜明珠,他說:“我會離開她。”
但是他最終也沒有能夠離開她,因為傀儡師出手,鮮紅的血從他蒼白的頸上噴薄而出,艷若殘陽。
那樣素白如玉的一雙手,當刀握在他的手中,他是另外一個人。
少年面上的血污仍是讓她心悸,她聽見自己大聲質問:“你為什么不肯放過他?”
“因為他讓你傷心。”
她盯住傀儡師,一字一句地說:“你錯了,讓我傷心的不是他。”
那樣狠那樣烈的眼神,傀儡師轉身,他的背后,是傀儡少女純白色的容顏。
6傀儡
從那一日起,傀儡師開始教明月奴制作傀儡。
“傀儡之術,史記始于周。《列子#8226;湯問》上記載,周穆王時有巧匠偃師者,擅造假物倡。時至今日,傀儡之道千變萬化,常見有木傀儡,水傀儡,肉傀儡,藥發傀儡,市面所見傀儡戲者,以懸線傀儡為多,那是低等傀儡術,不必理會。木傀儡是木料所制,水傀儡是運水為力,肉傀儡和藥發傀儡乃是以人的肉身為原料。當今之世,洛陽明家擅水傀儡,偃師門擅肉傀儡,而我歸夢廊中,只制木傀儡。”
傀儡師侃侃而言,光斑落在棋室里,飛快地移了過去,連血色都被雨水沖淡,變成夢里的一抹胭脂。
時過半年,明月奴已經可以單獨制作傀儡,再過得一年,春去秋來,冬日里茫茫的雪,沒有月亮的晚上,明月奴刻完最后一筆,傀儡乖巧地替她吹熄了燈,忽然有極淡極淡的蓮香彌漫,她睜大眼,看見進來的人。
黑色斗篷將他的全身籠住,頎長的身影,她不用看,也知道是誰。只是,他從來沒有進過她的房間,當即怔住,空氣里深色的漣漪沉默著一層一層擴散開來。
許久,她終于聽見自己的聲音:“師父?”
來人一松手,斗篷落下,里面仍然是著白衣。傀儡師靜靜地看著她,道:“有一年的這一天,你做了一輪明月。”
“很多年了……師父還記得么。”
傀儡師走到窗邊,窗外沒有月亮,雪地里蒙蒙的夜霧彌漫開來。這是一個罕見的月蝕之夜:“我曾答應你,如果你做出一輪明月,我就彈一曲給你聽。”
那個本來沒有月亮的晚上,他在明月下彈琴給她聽,她的眼淚濺在琴弦上,于是他猶豫很久,都沒有下手。
“師父已經彈過了。”很多年過去,即便再多一些年歲過去,她也會記得那一曲,那一夜,是最初的心動,最后的劫數,哪怕到后來的后來……血色浸染的歲月,褪成淡漠的胭脂色,留在她不能抗拒的記憶里。
“我已經很多年沒有彈過曲子,自……之后,聽我彈過曲的,就只你一人,所以明月,我給你這個機會。”傀儡師轉身來看她,沉的眼眸仿佛在笑。
“什么機會?”
“一個殺死我的機會。為昌夜報仇,或者為你自己報仇,從現在開始,你可以動手了。”他提起“昌夜”兩個字,恍惚在唇角有倏忽綻放又倏忽凋零的花,但是話音落,滿室罡氣震蕩,傀儡師出手,尖銳如刀。
明月被逼到墻角,再無可退,傀儡師手中的刀已經到她心口的位置,而她的冷玉匕還在袖中。
刀尖冰涼,仿佛能聽見鮮血汩汩地流出來,順著雪亮的刀尖落下去,一滴、兩滴……就這樣吧,死在他的手中,那么她死之后,是不是可以去見昌夜,告訴他,她已經盡力?
念頭一起,竟仿佛再一次看到少年溫柔的眼眸,他不是她愛的人,可是到底給過她那樣歡喜的記憶……她記憶里惟一的一點歡喜,竟然是他給予的么?明月奴閉了眼睛,低聲道:“昌夜!”
——她只能念出昌夜的名字,因為除此之外,再無可念之人。
兩字脫口而出,心口壓力頓減,傀儡師強大的罡風盡去,明月奴愕然睜開眼睛,傀儡的心口插著她的冷玉匕,寒的光芒,冷冷,冷冷。
“為什么……”
“因為我輸了。”傀儡師微笑,這許多年來,她第一次在他的面容上看到這樣明朗的笑容,明朗……竟像是昌夜。
他輸了。明月奴看著自己的手:她親手,將冷玉匕插在他的心口,插在她愛的那個男子的心口。
我這算是……報了仇么?她輕聲問自己。云端之上凝固著少年溫柔的笑容,然后因著她的緣故,倒在血泊里,即便倒在血泊里,也仍是那樣溫柔的笑意,綻放在唇角,就仿佛傀儡師。
如果早知道是這個結局……明月奴問傀儡師:“如果還有一次機會,你會不會,讓我去長安?”
“我……會。”傀儡師低聲回答她。他抬頭看見漆黑的天空里沒有月亮,忽然懷念初見時候那個懵懂莽撞的女孩子,彈了一支亂七八糟的曲子,瑟瑟地坐在微語亭中,眼簾低垂,于是他只看到一綹不柔順的發,從額角垂落,細軟如鉤。
當初……當初也有一個少女,總也彈不好琴,每每彈壞了,就賴在他身上,說:“你來!”于是他練就那樣舉世無雙的琴技,為她,一曲盡,滿城驚,長安城里人人皆知,沈家公子琴技了得。
后來……她死了,再不能聽見他的琴聲。
他拜在歸夢廊主人的名下,苦苦地求問,有沒有辦法讓她活過來,如果不能,至少讓她陪在他的身邊,哪怕是一具軀殼。
他得到的不止是一具軀殼。歸夢廊主人將歸夢廊最后的秘密告知他,從此,他就是歸夢廊的主人,天下都要稱一聲“傀儡師”,他愛的人常伴在他的身側,每到月蝕之夜,他用自己的鮮血留住她眼眸里的一抹靈氣,終究留不住,她的魂。
她只能以固定不變的表情在這里等候,永遠重復他說的最后三個字。
這不是他要的結果。
他翻遍了歷代歸夢廊主人的遺物,終于讓他找到一個法子——他需要的原料,是愛他的少女心口三滴熱血。
但是明月奴會為他歡喜費盡心機做一輪明月,但是明月奴聽他彈過舊時的曲子,但是明月奴會那樣悲哀地對他笑,那樣明麗的一個少女,最后坐在歸夢廊里,一刀一刀,將自己刻成他愛的模樣。
或者是他記憶中的女子。
他記憶里的那個女子就在他的身邊,不會哭,不會笑,不會生氣,也不會嫉妒,她永遠不會老去,也永遠不會死去,在他有生之年,她都會在這里,空明澄澈的眼睛里沒有任何人的影子。
這樣漫長的生命,厭倦的也許并不止是她。
所以……他給明月奴這個機會,他得到解脫,或者她得到解脫。
每個人都希望得到解脫,得到救贖。
昌夜是明月奴的救贖,而明月奴是傀儡師命里最后的一線光,從極窄的縫隙里照進來,以為可以如月亮,照得滿室通透,但是不能,終究不能。
他終是沒有機會告訴她,他就是在長安陪她坐在火爐邊,陪她看傀儡戲,問她為什么不快樂的那個少年。
昌夜,沈昌夜,那是他的名字。多年前的白衣少年,也曾在長安城里騎馬倚斜橋,看滿樓紅袖招。
死去的只是一個傀儡。
可是他只道:“明月奴,從此,你就是歸夢廊的主人,你要記著,永遠不要告訴別人,你的真實名姓。”
真實名姓是傀儡師最大的禁忌,它能破去傀儡師所有的法術。
7 尾聲
總是下著雨,雨水沖淡血的痕跡,變成胭脂的顏色。
新的傀儡師坐在永寂的棋室里,對面的少女有著純白色的容顏,她脫口而出的三個字:我恨你。
少女認真地看住她,重復:我恨你。
一輪明月照進來,滿室熠熠生輝,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有一個書生曾經寫詞說:問世間情為何物?